张伯笠牧师追忆战友:张健,行在回家的路上



5/23/2019

1989年天安门民主运动现场的张健资料图片

我说同学们都撤离广场了,你为什么不走?
你说没有接到指挥部命令!
后来又补充说并且到现在都没有接到命令!......”

2019年4月15日,这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日子,推特上传来了不幸的消息,我当年在天安门广场的好兄弟,我今天传福音路上的好伙伴张健走了。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前些年网上也有传言我死了的消息,连我老父亲都信了,焦虑的打电话给我,后来确定说话的是我,才放下心来。我也期待张健的走也是谣传,或是朋友们的一个恶作剧⋯⋯

然而你是真的走了,你是从阿曼飞往巴黎飞机上昏迷了,飞机在德国紧急降落,那时,你的灵魂已经飞在了天空,正在飞往天上家乡的路上。你走的那样匆忙,甚至都没时间和父母兄弟告别⋯⋯

你走在从曼谷转机回巴黎的路上,巴黎是你的第二个故乡,其实你是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音响中放着你的绝唱

“夕阳下,炊烟中,
故乡的模样回荡我脑海里。
有欢笑,也有泪滴,
无限的不舍在我们的岁月里,
飞逝的光阴,遥远的思绪,
只有爱是我虔诚的伴侣⋯⋯
张健,我亲爱的兄弟!

我流泪听着你的歌,我真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好的歌喉,能写出这么动人的诗歌,那苍凉的歌声是在述说着一个流亡者的无奈和盼望。

你终于没有回到你的第一故乡北京,也未能回到你的第二故乡巴黎,你死在回故乡的路上⋯⋯

那一晚我没有睡眠,我深深的自责,兄弟,我又一次把你丢了,当年在天安门广场,每次喊你名字时,你都痛快的回应,多希望你能象过去一样,回答我:伯笠兄,老弟在这儿呢!不期然,那音容笑貌依然还在⋯⋯

1989年天安门的张健
(1970-2019)

苹果日报资料图片
当时你在广场,浑身都是干劲,满腔都是热血。后来由我推荐,绝食团指挥部任命你担任了广场绝食团纠察队总指挥,你当时才是个十八岁的孩子。你为绝食团抬水、搭帐篷、背晕倒的绝食
同学,组织一群体育学院武术高手保护广场指挥部同学们的安全,你戴着你父亲的军帽,左边背军包,右边背水壶,胳膊系着红布带子,满脸青春,热情洋溢。

记得崔健来广场那一次给了你一盘他的专辑卡带,你上交给我,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说,你喜欢就归你吧,那是礼物,不是掠物。现在听你的歌,知道这卷卡带对你的意义⋯⋯

我第一次把你丢了,是当年那血雨腥风的广场,中共军队在坦克后面象潮水般涌入天安门广场,我们在数不清的黑洞洞枪口下撤离广场,在回北京大学的路上,我找不到你了,张健!我呼喊,你不在撤离的人群中,我以为你回你自己的学校了,或回家了,你家就在北京。

谁知道你一直坚守广场到最后,六月四日凌晨,你站在东观礼台对面的天安门广场,与自西向东突入解放军戒严部队一个中校军官喊话,以死谏要求坦克部队释放被抓学生和市民。那个中校军官向你连开三枪,打碎左大腿骨,子弹留在骨肉内十九年,之后历经抓捕逃亡,在中国大陆隐姓埋名十二年⋯⋯

这是十几年以后我在巴黎见到你,你告诉我的。

我说同学们都撤离广场了,你为什么不走?
你说没有接到指挥部命令!

后来又补充说并且到现在都没有接到命令!

我哭笑不得,傻兄弟,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人!

你始终把自己当作战士,始终没有离开过广场。

我说:张健!
你说:在,副总指挥有何指示?

我说:我现在命令你撤退!
你说:是!然后呢?

我说:把腿上的子弹挖出来,找对象,结婚生子,传福音,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另一个天安门流亡学生看着我们笑着说:一对傻逼。

那天,你请我吃巴黎最好吃的越南粉,然后我们去教会聚会,那天晚上我在巴黎华人复兴教会讲道,下了地铁你背着我的背包,开玩笑说:当年天安门广场我给你背包,今天我还得给你背包,上哪儿说理去?

我说,感恩吧,这说明我们仍然是战友,仍然在一起行走⋯⋯

1989年6月2日天安门
张伯笠(右侧)和严家琪(中)
图:严家琪
是的,你永远是我同路的好兄弟!

六四被通缉后我逃了两年,逃到美国后进了神学院学习,成为主耶稣的门徒。

你六四通缉后逃了十二年,逃到巴黎后也进了神学院学习,同样成了主耶稣的门徒!

那天晚上你把我送到教会又乘地铁去接林希玲大姐来听我讲道。

那天晚上林希玲也决志信主了,那是我在地上见她最后一面,现在想着,我们这些流亡者 活着时真该多见见面,别空留遗憾。

那天晚上你、我、林希玲拉着手,和教会的众弟兄姊妹一起唱「同路人」:

同甘苦共患难
只有同路人最亲
同流泪同喜乐
只有同路人最真诚!
感谢神让我们在真道上相逢
成为同路人⋯⋯


张健,我亲爱的兄弟,每次和你在一起,你都会和我跟我谈当年的天安门广场,谈对家乡北京和对父母的思念,我能理解你孤单一人在巴黎的苦闷,劝你往前走,早点成个家,生个娃,开始新的生活。

你热爱生活,并且用热情去拥抱。

在4月13日的推特,你在人生最后一段话中仍然对未来充满热情:

“如果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那就找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生活本来就这么简单。 只需要一点点勇气,你就可以把你的生活转个身,重新开始。 要想以后活得光彩,就只能努力现在。不是每一个贝壳里都有珍珠,但珍珠一定生在贝壳中,不是每个人努力都会成功,但成功的人一定很努力!”

对于我们这些流亡者,回家是我们最大的期待,而回家的路既远又漫长,不期然走上了民主自由这条不归路,不期然远离家乡四处漂泊流浪,这个世界大多人回家是每天下班后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自然,但对我们这些流亡者来说却是一生的诉求和盼望。

记得在刘宾雁先生病重时我去看他,他送我一本书:「不死的流亡者」。我请求他为我写句话,他写下一句话是关于期待:

伯笠,
期待有一天在北京,
笑谈流亡事

他终于没有等到我们在北京笑谈流亡事的那一天,还有方励之、王若望、陈一咨、陈子明⋯⋯他们都带着遗憾长眠在异国他乡。

回家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但我们这些流亡者回家的权利被共产政权剥夺。

不仅如此,那些独裁者也用我们的家国情怀折磨我们,让我们痛苦,让我们心碎,让我们无奈、让我们哀哭⋯⋯

独裁者甚至连我们见父母最后一面的权利也剥夺了,许多人和我一样不能为父母送行,只能在追悼仪式的花圈上写上不孝子的字样⋯⋯

「Tell you, I want to tell you
所有日子里
你是温暖的真谛
我想对你说
我要对你说
我站在家门口不曾离去 」⋯⋯


对于我们流亡者来说,家乡不是一个单纯的生活居所,而是一个心灵归宿的所在。

圣经说: “这些人都是存着信心死的,并没有得着所应许的,却从远处望见,且欢喜迎接,又承认自己在世上是客旅,是寄居的。说这样话的人,是表明自己要找一个家乡。他们若想念所离开的家乡,还有可以回去的机会。他们却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引自新约希伯来书十一章)

张健,我亲爱的兄弟,在你的歌声中我知道你已经深知人生的奥秘,你大声宣告,向独裁者宣告,向死亡宣告,你站在家门口

现在,你已经站在更美的家乡的门口了。

那美好的仗你已经打过了!
那当跑的路你已经跑尽了!
那所信的道你已经守住了!


公义的冠冕为你存留着,上帝要擦干你的眼泪,把你放在主的怀里。告诉你,那天上家的门永远为苦难的人、公义的人、谦卑的人敞开。

那个家谁也夺不走!

我的挽联:

广场纠察队英雄少年虽中弹仍站立以一当十,

巴黎宣教士传扬基督虽孤独然胜过万马千军

作者:张伯笠(1957年-),黑龙江省望奎县人。八九民运学生领袖。在1989年六四后期任天安门学生运动副总指挥,以及仅生存了一天的天安门民主大学校长,1989年被警方通缉的21名学生运动领袖之一。逃到黑龙江省中苏边境躲藏,被当地一名基督徒收留。1989年圣诞夜逃亡苏联,向苏联政府请求过境,遭苏联政府拒绝并遣返中国。在黑龙江荒原躲藏,期间妻离子散。

两年后(1991年)通过秘密渠道逃亡香港,向美国驻香港领事馆申请政治庇护,获准流亡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聘为访问学者,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研究员,师从余英时教授。因肾衰竭在美医院治疗,一年后转至台湾荣民总医院治疗。期间皈依基督,写作出版回忆录《逃亡者》。1995年进入惠顿大学和台福神学院学习神学,2019年获林肯基督教大学教牧博士学位。2000年成为牧师,开拓并牧养中国海外学人,创全球丰收华夏基督教会,是深受华人喜爱的布道家。

张伯笠现居洛杉矶,育有一子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