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的殉道士: 我不后悔到中国来——谨以此文献给近现代以来为中国的福音事业献出了生命的传教士们



6/28/2017

海燕 《生命季刊》第12期

1900年7月4日,星期三

除了狄克松要照顾生病的太太外,三位男子这两天睡在草料屋里。今天,西尼看见三个义和团从山下的村子上来,停在他们躺卧之地的下面歇脚。其中两人抬的是食物,另一个抱的是衣服,不知是从哪个信徒家里抢走的。他们走了之后,西尼在日记上记下了这一险情。“几乎不可能尽述境况的凄惶,但我们大家都因信靠主而内心有奇妙的平安。”他写道,“我不后悔到中国来,虽然我的生命也许是短暂的,但它有意义——因为它顺着主的旨意。愿主的旨意成就!我恳切地求主的拯救,也觉得我们应该有这样的拯救,但我们经过更深的逼迫,也许更能荣耀祂的名……当号筒吹响的时候,我将欢乐地跟随我主,不是以我自己的能力,乃是以祂赋予软弱者的能力……”

傍晚,安叔根和张陵旺从太原回来了。他们打听到,传教士和他们的子女们加上法尔定本人,都被囚禁在法尔定的住所里,毓贤已经判处了他们死刑,他们随时都可能被拖出去杀掉。

威廉斯眼前浮现出洛维特(Dr. A. E. Lovitt)医生骑着枣红马出诊的样子:他穿的是皂色的对襟棉夹袄,卷起的袖口露出白衬里来,头上扣一顶瓜皮帽更显出前额的宽阔。洛维特的医术使他在太原远近闻名。他救人的命,如今却要为此丧命。洛维特太太呢,她一定抱着他们的婴孩杰克,哄他不要哭吧。还有别的人……

大家迫切地祷告之后,威廉斯找出昨天写的信,加上了太原的情况。“他们还没有遇难,我们为他们的脱险祷告。上帝是我们的喜乐,我们作好了死的准备,如果这是祂的旨意。若有兵丁来抓我们,我们会逃到另一处去。因为主曾说,有人在这城里逼迫你们,就逃到那城里去。(马太福音10:23)愿上帝救助我们和我们的朋友们。也愿他安慰你们的心,这是爱你们的儿子和女儿的祷告。”

四个男子——狄克松,威廉斯,托马斯和西尼,忙于挖洞,女士们则在家里为他们祷告。如何掩埋挖出来的新土,让他们费了一番心思。

1900年7月5日,星期四

安叔根和张陵旺出发到保定府、北京、或天津,找人救太原和忻州的传教士们。安叔根的草帽缝里藏了一张便条,写着太原和忻州的情况。

他们上路没走多远,就被义和团截住了。没费多大的劲,义和团就知道了他们是忻州传道站的厨子和帮手。两人都被认为是该死的。安叔根对为首的拳民说:“我是五十岁的人了,是信耶稣的,今日就是我的死期。只是这个后生,刚满十六岁,还没成年呢,求你们开恩让他回家去。”为首的把眼睛眯起来,打量着这两个人,稀奇他们竟然面无惧色。他冷笑几声,还没有发话,就听见少年激烈地说:“安大伯,让我和你一起死吧,我不顾惜这条性命。”

于是他们被杀死,尸身又被扔进火里烧了。(他们遇难的消息并没有传回刘家山,传教士们一直到被抓之日仍在等候他们的音讯。)

1900年7月6日,星期五

刘家山还算平静,但不断有邻近传道点的坏消息传来:繁峙的传道点被烧了,两个基督徒被烧死,其中一个是传道人。代州的传道点也被烧了。崞县的和奇村的传道点均遭抢掠。

大家安静在主的面前默祷。真是对信心的严峻的考验啊,西尼像燕翼一样浓重的胡子在抿紧的嘴唇上抖了抖。尽管来华传教的时间不长,还在学习语言阶段,但他从狄克松,麦可拉奇身上学到了信心的功课。他打开日记本写道:“我的帮助从何而来?我的帮助从造天地的耶和华而来。(诗篇121:1-2)祂真是我们的帮助。我们信靠祂,在万事上信靠祂。求主快来解救祂的儿女们。我们也预备好了来迎接那属于我们的冠冕。愿主在我们中间作证。”

1900年7月7日,星期六

男人们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挖洞,天亮前回村休息。大家每天还是读经祷告,在其中获得极大的安慰。西尼在日记里继续写道:”我们的时间在神的手中。主是我的光和拯救,我还怕谁呢?每时每刻信靠主。啊,主所赐的平安!我们要天天经历它,更多地经历它。如果主呼召,我们将快乐地回答:我在这里,请按你的心意而行!妈妈,明天是主日,愿主与你,与我们同在。如果我们不能在地上相见,那就等到我们在天堂同声赞美主的时候吧。”

1900年7月8日,主日

今天举行了露天敬拜。这是逃亡之后,大家一起度过的第二个主日。在这似乎是最没有指望的日子,大家开始数算主的恩典,喜乐照亮了每一个人的眸子。没有一个人后悔到中国来传福音。

狄克松太太还是很虚弱,她不得不把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狄克松最后讲起自己的身世,他平时忙于传道,很少完整地讲过自己。双亲去世的时候,狄克松才十一岁。他进了伦敦孤儿收容学校,在那里被主的灵得着了,有感动要将福音传给远方的异族之民。他的心在刚果河畔,并为此作准备。经过三年大学训练,他被浸信会刚果传教会接纳为传教士,然后接受了两年的医药和外科训练。在那里他结识了威廉斯小姐,并在去非洲之前两人定了婚。他在非洲忘我地工作,但炎热的气候摧毁了他的健康。两年之后,他因四肢麻木而不能行动,被送回了英国,在威廉斯小姐所在的医院治疗。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几个月后他竟奇迹般地站起来了。但医生再也不准他回刚果去了,他就申请到中国来。他们在1884年年底结婚,转年春天夫妇俩就出发到中国来了。早先的几年他们在太原与其他传教士传福音,太原的传教站是1877年山西旱灾时建立的。那时,山西十室九空,几百万饿殍载地,野狼食人肉而肥。传教士进入山西赈灾,旅行布道,并在太原等地建站。原来山西人吸食鸦片成瘾,传教是以戒烟为先导的。后来狄克松夫妇到忻州开辟传道站,狄克松太太的护理经验,还有她在妇女工作上的热心与献身精神,给狄克松不少帮助。狄克松在忻州忙得不亦乐乎,戒烟、医疗、每日讲道、到乡村传福音,渐渐显出果效来。

太阳落山了。望着金光弥漫的天空,西尼的心中充满了平安和感恩。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们的心因主的恩典而充满了赞美之声。这些日子让我们得见救主的面。如果主要我们前行、去经历严酷的试炼,我们已经准备得充分些了。深信那位有完全的智慧、完全的爱的主,必有最好的安排。……我要说,如果为了主的工作,我们需要更加被炼净,我们就更加赞美祂,因祂看我们值得为祂的名受苦。妈妈,主是我的平安。”

1900年7月9日,星期一

这一天出奇的平静。得不到外界的一点消息,太原被囚的传教士们生死未卜。

傍晚出去挖洞之前,狄克松提议为太原的友人们特别祷告。大家紧紧地围成一圈,肩膀靠着肩膀,低着头跪祷。那些熟识的名字一一地被提起,从一张口传到另一张口:法尔定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Rev. G.B. Farthing, Mrs. Farthing, Ruth, Guyand Baby),斯丢瓦特小姐(Miss E.M. Stewart),怀特豪斯夫妇(Rev. S.F. Whitehouse, Mrs. Whitehouse),洛维特夫妇和他们出生不久的儿子杰克(Dr. A.E. Lovitt, Mrs. Lovitt and Baby Jack),斯都克夫妇(Mr. G.W. Stokes, Mrs. Stokes),辛普生夫妇(Mr. J. Simpson, Mrs. Simpson),贝农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儿女(Mr. W.F. Beynon, Mrs. Beynon, Daisy, Kenneth, and Norman)……

末了,狄克松太太用微弱的声音,提起爱蒂丝的名字,就是6月27日在太原被烧死的。

当他们轻声念着这些名字的时候,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了。

1900年7月10日,星期二

去忻州打听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大家为此而焦急。

今天威廉斯分享了自己的见证。十六岁的时候,这个苏格兰少年重生得救了。他的生活明显地改变,参与当地教会的事奉,时时留心训练自己。当时,有来中国传道的传教士回英国办事,到他所在的教堂去演讲,中国就抓住了少年人的心。大学毕业后,威廉斯成为英国浸信会的传教士,1896年秋天的时候启程来中国。他说:“来中国传道,是我渴望已久的梦。当我踏上海轮的甲板时,那种兴奋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笑了一下,“不过,唯一让我有些伤心的,是要和母亲分别。”今年四月的时候,他和克拉娜一起到忻州北边八里远的一个村子去布道,村民友善地待他们,并且不少人决志信主。他们回来后,赶紧给在英国的母亲写了一封信:“毫无疑问,这样的布道中得帮助的不仅仅是中国的信徒,我们自己的灵命也得到振奋。我们最感恩的是,慈爱的天父给我们这样的特许,向这广大的民众传福音。我们仰望祂,跟随祂,将祂自己的道传讲出来,带着祂最丰富的恩膏。”

克拉娜在一旁作些补充。她也稍微提起自己的事。她从小就想成为传教士,一个女孩子想到异国他乡去传道,令他的父母不能理解。她成人之后这个愿望更加强烈,她的父母也就转而支持她了。她与威廉斯在上海结婚之前,已在中国传教几年了。

1900年7月11日,星期三

刘家山的一个村民被抬回来,浑身是伤。这几天,他一直惦记着他那嫁到邻村的女儿,坐立不安,劝都劝不住,今天一早就到十五里外的村子去看他的女儿。刚到村口的井边,就被义和团撞见了。不由分说,就认定他是受了洋教士的指使,要在水井中投毒。要不是他女儿家的人赶来,他就被打死了。义和团放出风来,说星期五要到刘家山来。

看样子,传教士藏在刘家山的事,也许走露了风声。

晚上十一点,去忻州的人回来了。忻州的官吏因为任传教士们逃走而受到了上头的责罚。传道站的房子已经遭窃。有一百个义和团从忻州出来了,毁坏着附近天主教的村子,也在寻索狄克松他们。

洞已经挖成了,虽然不大,但是够传教士们藏身的。狄克松盘算了一下,附近每个村里都有四十到六十个义和团。加上忻州出来的义和团,会有上千人。这样,刘家山的村民就要遭难了。这一两个星期,传教士们犹如在一个避风港中,刘家山的信徒甚至普通的村民对他们有非常的情份,自己不足仍然满有爱心地供给他们,冒着杀头的危险保护他们。无论如何,他们不能连累了刘家山的村民。

传教们马上分头出去,让村民分散,尽早离开村子。中国传道人何全奎这些天一直与传教士们在一起。他也离开了刘家山,要到忻州东面去探路,看能不能为传教士们找一条到海边去的路线。何全奎老汉今年六十岁,以前曾是一家染房的股东,信主后放弃了经营得不错的生意,作了薪金非常微薄的传道人,是传教站忠心的同工。

看着何老汉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后,传教士们才回到村里来。他们卷起简单的行李,带上些干粮和两把防卫的手枪,夜半的时候转移到新挖的洞里去了。

1900年7月12日,星期四

洞挖在一条河的坡岸上,离刘家山有一段路,刚好够大家躺下。河水在洞口下面3里远的地方流着。昨夜他们已经在河里提了两桶水,放在洞里。

晚上七点,四个村民来看传教士们,告诉他们太原的消息:那里的传教士们都被杀了,是在星期一被杀的。他们从法尔定的房子出来,被领到衙门附近的房子里,山西巡抚毓贤也到场了,他们一一被杀。没有人在屠刀面前畏惧,他们平静地走向侩子手,甚至没有一声争辩,只有几个幼童看见他们的父母倒在血泊中时吓得哭起来了,但没有一个孩子幸免于难。太原的新教传教士中,洛维特太太是最后一个被杀的,她怀里还抱着幼小的杰克。只有她在被杀之前,为那些平静受死的传教士,包括自己被杀的丈夫,也为自己喊出一个谁也不敢回答的问题:“我们到中国来,带给你们的是耶稣基督救赎的福音。我们并没有人害你们,所做的是为了你们的好处。为什么要如此待我们?”行刑的士兵一声不响,第一刀落在她的脖子上,但砍的不深,她没有死,只好再补上一刀。婴孩杰克随后也被杀了。他们被杀之后,又有天主教的十二个人被杀。同天被杀的还有内地会的一对传教士夫妇和他们的孩子,还有外地押解来的一些传教士。连六月二十七日被烧死的爱蒂丝在内,在太原府殉道的共有四十六人。

传教士们明白,一旦被捉住,是决然没有活命的指望的。

1900年7月13日,星期五

夏夜,一片静谧;山下疏落的村子里,早已熄了灯火。大家出洞来,在野地里睡觉。托马斯枕着一块石头,看见一颗颗宝石,高高地嵌在天穹上,垂下清澈的光芒来。安德伍太太躺在近旁。自从确知太原的朋友们殉道的消息,他们俩都无法说清心里的感受,既为他们生命的见证骄傲,又因过去的友情搀杂了一些伤痛,甚至心中泛起一丝疑惑,神为什么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他的忠仆们身上。现在看见拱垂的星光,托马斯忽然想起雅各在伯特利所梦见的天梯来。他喃喃地说出了雅各当时的惊诧之语:“耶和华真在这里,我竟不知道!”(创世记28:16)他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心,造天地和人类万物的神掌管一切,在殉道者的血流过的地方,必定有更丰硕的收获。

在一个博大的怀抱中,大家安睡了一夜。

“但白天,”狄克松在日记里写道:“我们不得不完全呆在洞里,也不许说话。村民逃走了,没有人送食物。必须节省食物。”他左手撑住瘦削的下颚,闭上双目默祷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谢顶的头,望了望狭小的洞口,就着透进来的光继续写道:“我们的洞至少有一个外人知道了。但神让我们的心单单仰望他。我们的性命是他的。如果我们被杀,请不要忘记回报刘家山的村民们。他们把所有的无保留地给了我们,甚至肯舍弃自己的性命来保护我们。”写到这里,狄克松的眼睛湿润了。这样的人民啊!为主的道受难是值得的,为拯救失丧者的灵魂而受难是值得的。

贝茜给浸信会写了一封短笺,附在她的日记上。她写道:“从日记中你们可以知道我们的境况……神在帮助我们。祂给我们奇妙的力量和安稳的脚步来作艰难的攀登。中国基督徒是了不起的——刘家山的村民和我们的助手们,在试炼中都是忠信的。”

何全奎老汉离开刘家山之后,东躲西藏地潜行,好不容易接近了忻州城。他的妹妹一家就在城边的一个村子里,他就进村去看看她,打算在她家歇歇脚。想不到村子里几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搞起了义和团。他们认得何老汉,一见面就把他抓了,押到城里去。

忻州县衙现在是新上任的徐贵丰。徐贵丰以为找到了传教士们藏身处的线索,急忙升堂,要查个水落石出。何老汉上着手铐,拒绝说出一个字来。徐贵丰冷笑一声,把他交给衙役去杖笞。两个衙役把何老汉按在地上,一个衙役挥动竹杖,边打边嘲弄他:“疼不疼?”旁边看热闹的也附和地嘲笑他:“你要进天堂了呢。”一直打了一千杖,还是没有应声。最后,他们把不省人事的何老汉上了脚镣,仍戴着手铐,扔进了监牢。与他在同一个牢房的,正好是个基督徒,就千方百计地照料他,但人已经给打废了,只能喝得进几口水。

(四天后,何老汉死于狱中。)

1900年7月14日,星期六

外面是酷暑天的毒日头,洞内阴湿而且闷热。燕麦饼也快告罄了,这是这几天传教士们的主食。狄克松提议开一个特别的祷告会,向天父求食物和带领。

在狭小的洞内,一个人的左手拉着另一个人的右手,形成了一个圈。大家跪下来,开口轻声祷告。

祷告刚刚完,就来了三个人。两个是刘家山的村民,另一个是外村人。他们带来了些粗面作成的大饼。“真好啊,是神对我们祷告的回应!”祷告的人们会心地笑了。

村民们说,刘家山已经空无一人了。山下面五里开外的傅家庄的人,便到村里来行窃。

一个村民捏了捏洞中的卧具,已经湿透了。狄克松解释道,“这个洞非常阴湿,卧具上潮了,但我们不能晒,一晒就会被人发现,附近的几个小山上都可以看见的。”他们就说,“我们可以带你们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去,那里有一个老洞,干燥一些,也大一些。”

大家说好明天晚上搬到那儿去。
(未完待续,本文第一部分链接:宣教士日记:若所有的传教士都被杀,这又将会何等地感动教会!)

海燕 来自中国大陆,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