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张凯案的“真相”和“背后”



3/03/2016

美国普度大学 中国宗教与社会研究中心杨凤岗教授


2016年2月25日,官方的温州网发表《温州“张凯案”真相》文章,几乎与此同时,温州电视台播放《温州“张凯案”的背后》电视节目,长度将近11分种,其中包括张凯被迫的自我认罪,一些人的指控,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以及电视节目主持人或评论员对于张凯犯罪的定性。随后,浙江卫视重播相同题目和长度的内容,浙江新闻联播则播放了缩短为3分29秒长度的电视节目。

一时之间,舆论哗然。很多国际和港台媒体纷纷进行报道,也有很多人在微博和微信上做出强烈反应,批评官方这种做法的种种不适当。首先,自从2015年8月25日张凯被关押以来,他的家属和律师一直没被允许会见张凯,人们不得不问:张凯是否遭受了酷刑逼供?张凯的认罪是不是屈打成招?第二,未经法庭审理,强制一个人在电视上公开认罪,这种做法既违背现代社会的公正原则,也违反了中国自己的法律程序。第三,电视主持人和评论员既没有权力更没有资格代替法官进行宣判。

同样重要的是,上述“真相”文章和“背后”视频中提到的一些所谓证据,其实是似是而非的。有些人以此进行的猜测,无论愿望是好是坏,也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和误传。因此,有必要对于这些“证据”进行一番实事求是的辨析。

一、所谓“骗取信任收敛钱财 煽动教徒非法聚集”

这是“真相”一文的第一个小标题。标题之下罗列了一些貌似相关的事件,温州公安认定都与张凯有关,因此抓捕了张凯。

这其中的关键指控是张凯代理的“黄姓男子”(即黄益梓)刑事案件,因为这个案件让张凯律师骗取(赢得)了温州很多基督徒的信任,之后开始有教会正式聘请张凯以及其他律师做法律顾问,张凯因此收敛(接受)了顾问费。张凯律师提供的顾问和建议,被说成“煽动教徒非法聚集”。

关于黄益梓案,国际媒体多有报道,网上也有很多资料可以查阅。黄益梓牧师那次被抓,起因是在2014年7月21日平阳救恩堂信徒用血肉之躯守护教堂十字架,结果多人被身穿制服、头戴钢盔的强拆人员打伤。因不满政府对于打人致伤之事置之不理,部分家属和信徒于7月24日到镇政府交涉,后来黄益梓闻讯赶到镇政府,协助平息了聚集。出人意料的是,2014年8月3日,黄益梓反而被以“涉嫌聚众冲击国家机关”罪名拘留,随后被正式逮捕。

张凯从2013年夏天到2014年夏天在我们研究中心做访问学者一年,期满后于2014年8月6日从美国回到北京。也就是说,张凯是在黄益梓被抓三天后回到中国的。那时,已经有一批维权律师介入了温州教会维权行动中,张凯并未立即投入那里的维权行动,因为需要倒时差、重新安顿生活、办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手续等。

黄益梓被抓后,家属和律师的维权受到警方的阻碍。后来,黄的家属慕名找到张凯,请他参与辩护,他答应了。我曾听说,有些之前已经参与温州教会维权的律师有人对此表示不满,觉得张凯抢了他们的生意。不过,在当下中国,做维权律师原本就是个苦差事,风险很大,收益很小。基督徒律师做基督徒的代理律师,更是苦上加苦,因为中国基督徒维权意识差,习惯了对于打压默默忍受,既不愿意打官司,也不情愿为了打官司拿出经费,最多是期待基督徒律师免费替他打官司,更甚至有人认为基督徒律师替他免费打官司是理所应当的。对于这些,张凯早就有清楚的认识,在2014年4月在美国三一神学院的一次研讨会上发表《教会维权的困境与行动》文章,谈到这些现实。不过,张凯一如既往,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温州教会的维权,希望在维权过程中普及法律知识,提高人们的公民意识。

在成为黄益梓的代理律师后,2014年10月,张凯按法律程序要求会见看守所中的黄益梓,在受到反复阻挠后,张凯在看守所大门前举牌静坐,迫使看守所答应会见。10于 13日会见后,张凯传出黄益梓在铁栏后穿着犯人马甲的照片,引起媒体和众人的广泛议论。





2014年10月底,黄的家属受到警方的压力和口头许诺,只要解聘张凯律师,一个月内就可以释放黄益梓。当我听说张凯因此被解聘时,心中替张凯感到不平,但张凯表示:“只要人能够放出来,解聘就解聘呗,律师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应该以维护委托人的权益为目标,不必计较个人的名声或利益。”只不过,温州警方并没有履行对于家属的这种口头承诺,而是继续关押黄益梓。又过了一些时日,黄牧师的家属回头再聘张凯做代理,张凯又毫不犹豫地投身到为黄益梓维权的行动中。

2015年3月24日在温州平阳县法院开庭审理 。庭审从下午两点开始,七点结束,一个小时后发出判决书,判处黄益梓“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有期徒刑一年。事后,张凯公布了他的《只许周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黄益梓牧师辩护词》。对于类似法律案件有所了解的人知道,如果不是张凯和其他律师强有力的辩护,黄益梓的刑期很有可能会很长。就在之前十个月,河南南乐张少杰牧师因“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和“诈骗罪”被判处12年徒刑。

张凯熟练和有效地使用现行法律维护基督徒权益的行动,赢得了温州基督徒的信任,也让很多基督徒第一次看到,依照法律维权,还是有成效的。因此,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基督徒找到张凯和其他律师,商讨如何应对政府对教堂和十字架的强拆活动。为了方便联络和沟通,张凯带着两个助手,长期留住在温州。到2015年8月中旬,已经有近百家教会聘请张凯为常年法律顾问,并且有些举行了正式挂牌仪式。近年来,已有越来越多的企业和民间社团聘请法律顾问。只不过,基督教会聘请法律顾问,这在中国可能还是第一批。

根据“真相”文章和“背后”电视节目披露的信息,张凯“向聘请他的教堂收取5千元到3万元不等的顾问费”,总共获得200多万元,并且称这是一笔“巨款”,以此指责张凯“收敛钱财”。指控者显然既不懂得行业常规,也不懂得法律规范。社会团体聘请常年法律顾问,按规定是要每年交付律师费的。据说,在深圳,社会团体常年法律顾问每年付费最低3万元。张凯在温州收取的顾问费用,看来是低于行业通行价的。组织维权活动会需要很多食宿旅行等方面的花销,更不用说维权律师还不得不冒着各种超常危险进行维权行动。张凯在以往的维权过程中,曾经多次受到过生命威胁。其实,作为刑事辩护律师,特别是一个有一定名气的刑辩律师,张凯在参与温州教会维权之前,收到的律师费肯定不少。



更重要的是,直至被抓之前,我看到张凯在教会聚会和网上从未见有“煽动教徒非法聚会”的言论,反复说的都是下面这些话:一定要相信习近平主席依法治国的法治梦,一定要按照法律规定采取行动。他说:“我们的维权工作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内容:行政复议、行政诉讼;申请政府信息公开,申请游行示威、国家赔偿;控告、投诉、罢免或建议罢免违法乱纪的有关人员等。”他曾劝告温州基督徒,不要进行未经批准的示威游行,但是,可以而且应该根据法律程序申请示威游行,在申请得到批准之前不去游行,申请得不到批准则可以告上法庭。这显示出张凯对于法律的信任。再比如,一些基督教堂的建筑手续不齐全,这是个事实(尽管原因很复杂,包括政府相关部门的不作为导致的手续不全),这些教堂或其中的违章部分,根据法律或行政规定,是有可能被拆除的。不过,政府的执法需要有明确的具体的法律条文根据,政府部门执法时,必须按照法定程序下达查处通知,并且按行政复议程序安排听取教会的陈情。如果政府部门的做法不合程序,或者没有接受教会的陈情,则可以告到法庭,经过法院审理,判决之后,政府方面的执法者才可以采取拆除行动。至于拆除教堂屋顶的十字架,则显然是缺少法律根据的。即使浙江省后来匆忙公布了一个有关宗教建筑和十字架规格大小的规定,但那个行政规定是否合情合理合法,理应接受民众、专家和人民代表大会的审议。总之,张凯反复强调,基督徒不仅自己要严格按照法律做事,而且应该帮助和敦促政府遵守法律,使得依法治国的大政方针得到贯彻落实。

“真相”一文指控张凯先后8次召集当地基督教主要堂点的负责人进行培训部署,鼓动信徒穿着印有“抗拆”标识的统一服装、举着十字架在公共场所聚集,指示教会骨干成员通过网络发布相关照片、视频等,并组织数批境外记者到温州采访,企图进一步造成国际影响。

首先,由于来咨询的人很多,参与维权的律师太少,张凯只能让人们聚集在教堂一起听他普及法律知识,告诉基督徒他们作为公民有哪些权利,有哪些法律条文和规定可以用来维护他们应有的权利,遇到各类问题应该如何应对。一个律师进行普法,这有什么错?

其次,在抵制强拆十字架的过程中,有人自发穿起了印有十字架的文化衫,有人自发制作了小型红色十字架。身穿十字架文化衫在大街上行走,守举十字架在教堂面临强拆时祷告呼求,基督徒的这些行为违反了哪条法律?对于这样的自发反应,或许张凯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协调和劝导。在我看来,这样的协调劝导,更有利于维护社会秩序,合法地表达受害者的不满和诉求。这比演化为集体泄愤不是好百倍吗?

再次,有些目睹者或参与者通过网络发布上述行为的照片和视频,这又违反了哪条法律?从我看到的微博照片和视频来说,这些基督徒一直非常平和,简直就像一只只一群群温驯的绵羊,实在令我赞叹不已。即使是绵羊,在遭受侵犯时,也会咩咩叫几声吧?难道连叫几声的权利都没有?

最后,关于境外记者采访,看来温州官方和警方根本不了解境外媒体的运行情况,而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与姓党的媒体不同,西方和港台媒体都是独立自主的,既不会听令官方的指令,也不会接受任何组织的摆布。他们要报道什么,不报道什么,要怎么报道,完全由每个编辑或记者自行决定。自从三江教堂被强拆,的确有很多国际媒体关注和报道温州或浙江的情况,驻华记者时常从温州发稿。据我所知,很多温州基督徒都回避记者,他们大多数还不懂得言论自由是中国宪法保障的权利,不懂得在任何境况中“凭爱心说诚实话”的重要性。张凯等人所能做的,仍然只能是普法,鼓励人们说实话、讲真相。这又违背了哪条法律?

总之,在我看来,张凯的上述这些在根据法律维权方面的所作所为,可以说堂堂正正,无可指责!退一步说,即使在某些事情的做法上有任何违法的嫌疑,也需要经过法庭的公正审理,才能做出有罪判决。未审先判,违背了法治原则,是破坏依法治国的大政方针。

二、所谓“勾联境外组织和人员 名利双收后野心膨胀”

这是“真相”一文的第二个小标题。说张凯在温州参与维权的目的是贪图金钱,借机敛财,除了“真相”文章和“背后”节目的授意者之外,恐怕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这一点。在金钱动机之外,更容易令国人产生恐惧心理的,是指控张凯与境外组织和人员的勾联。

文章和节目说到,“这些年来他(张凯)通过代理宗教类案件,从境外组织拿到了7笔共计十万人民币的资金支持”。看到这条“罪状”,真的令我哑然失笑了。前面才刚说张凯作为百家教会的法律顾问入账了200多万元的“巨款”,接着就列出分为7次总共才区区10万人民币的海外支持,不觉得这非常不成比例吗?显然,来自海外对于教案维权的支持,不过是象征性的、道义性的支持罢了。国内基督徒和教会的维权,应该是也只能是依靠国内基督徒和教会自身的觉醒和奉献。有钱盖教堂,没钱请律师,这在道理上是说不过去的。

仔细观看“背后”电视节目,其中展示的证据有三个不同的银行存款凭据,前两个是左半联,显示户名张凯,兑入币种美元,兑入金额分别是4070和2928。第三个是右半联,显示兑出金额是25605.59,显然是第一个左半联的4070美元兑换成的人民币数额。这个右半联有张凯的手写签字,交易日期是2012年03月05日。这些所谓“证据”既没有显示汇款人是谁,也没有显示汇款缘由。在当今中国,有多少人与境外有银行汇款往来?一定很多。在全球化时代,这种银行往来已经成为普通民众普通生活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银行兑换现金的日期是2012年3月。也就是张凯开始参与温州维权活动的两年半以前。即便这些汇款是用于张凯的维权活动经费,这与发生在2014年的维权有什么关系?难道张凯和他的幕后境外支持者有先知先觉,早就预料到浙江将要强拆十字架?怎么可以把2012年的银行凭据作为2014年张凯在温州维权行动的罪证?



这组所谓“证据”还包括一份张凯出入境的记录,并且特别在其中三行打出红线标示,借此试图证明张凯与境外组织的“勾联”。仔细辨认,这三条红线标示的是2009年10月05日、2012年11月01日、2013年7月30日张凯从北京首都机场的出境信息。这令我感到莫名其妙,与上述银行凭据一样,这些发生在浙江强拆教堂十字架之前的活动,怎么能够用作“温州张凯案”的证据呢?

“真相”一文说,张凯“曾3次接受境外组织资助赴西方国家培训,系统学习炒作“教案”的方法”,大概这是为什么在这三行下打上红线吧。其实,现在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有30万人,其中40%是本科生,绝大部分是自费,其中40%的研究生,其中绝大多数是靠奖学金,也就是“接受境外组织资助赴西方国家培训”的。而且,中国每年都派出成批的各级官员赴哈佛大学等美国的学校接受培训。这些有什么问题么?至于“系统学习炒作‘教案’的方法”,难道来美国留学的人是系统学习炒作“学案”的方法,官员接受美国大学的培训是系统学习炒作“政治案”的方法?这样的说法,不过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指控的罪行是莫须有的,想要达到的目的不过是宣传蒙骗大众而已。



经过6个月的秘密关押和审问,经过对于其他多位相关牧师和律师助手的秘密关押和审问,经过对于张凯在北京住所多次的抄家搜查,结果却只找到这种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的证据来指控张凯与境外组织的勾联。是因为温州警方无能吗?我看不是,而是有主导官员推测张凯这样勇猛坚韧的维权行动,一定是受到境外组织的支持,不然就难以解释张凯的所作所为。但是,如果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怎么可能找到证据呢?对于张凯的维权行为,有些人之所以难以理解,我看是因为他们太不了解那些以法律为天职志业的律师,太不理解基督徒的思想境界,太不懂得现代法治的基本含义。张凯在2015年7月10日对于律师的大抓捕中一度被警察带走,事后张凯回忆说,一个长得像范冰冰的女性国安人员劝导他:“你看周世锋(律师)还有背景,你什么背景都没有,做温州教案就是自讨苦吃。”张凯回答说:“你错了,我有背景,我的背景是上帝。”对于这一点,作为唯物主义者的中国官员们,恐怕永远也理解不了。

温州警方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是,对于略知法律的人们来说,这样的证据显然拿不出手,难怪温州警方至今不敢把张凯送交法庭进行审理了。其实,电视节目上的上述画面都是一扫而过,大概只是为了蒙骗不能细究或不太留心的观众吧。那些在被组织起来观看录像,并继而对张凯进行声讨和控诉的律师、基督徒三自爱国会负责人、其他宗教人士、普通基督徒等人,就这样被所谓的“证据”蒙骗了。

“真相”文章和“背后”节目又说,张凯在温州维权期间,一直与境外组织保持密切联系,并且接受境外组织的指示,“点燃怒火、街头抗议”,“每周一天、常态开展”,“利用温州、推向全国”。这样的四字一组八字一套的指令,读起来很是吓人唬人,不过,本人在美国生活27年多了,对于这样的句式甚感陌生,也想象不出境外什么样的机构会制造出这样的指令,反而觉得这很像是中共惯用的词语句式。难道是党内高参杜撰出来,栽赃强加给张凯及其所谓背后境外组织?

“真相”文章和“背后”节目还借张凯的口说,他这些年来炒作近20起涉宗教案件,背后都有境外机构的支持,借此积累了不少名声,挣了不少钱,内心也逐渐膨胀起来,开始有了“政治野心”,“将来中国如果发生变革,我也有机会当总统”。看到这里,我禁不住“呵呵”不已了。以张凯有“政治野心”,有“总统梦”来攻击他,恰恰说明对于张凯的整肃完全是政治性质的斗争,而不是一个现代法治国家对于刑事犯罪嫌疑人的合乎法律的审判。

前面已经戳破靠教案维权赚钱的谎言,而所谓境外机构的支持,浙江官方也只有捕风捉影式的所谓“证据”。当然,世界很大,本人视界有限,警察能力也有限,谁也不能完全排除存在境外组织支持和指使张凯的可能。但是,法律是讲究证据的,用莫须有的罪名和批斗会的方式整人,用游街示众和控诉会的方式给观众洗脑,这只能说明张凯的对手既没用勇气也没有能力用法律的方式进行公平的对阵角力。依法治国,何其遥远!张凯律师,你的法治梦已经破碎了吗?

三、电视画面上的张凯和我所认识的张凯

令很多人感到震惊的是看到张凯在电视上的认罪伏法。认识张凯的人都知道,张凯是条硬汉子。他在内蒙长大成人,有广阔草原上的那种天然纯真、清澈高旷,也有草原骑手的那种勇猛敏捷、不屈不挠。他怎么会在被秘密关押6个月后,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说出这些软话?难道是经受了人们难以想象的酷刑?难道是为了得到释放而做的妥协?或者是真的改变了认识、改变了自我?也许,直到我们再次见面之时,在他完全自由的状态下,听他自己亲口说明,我们才能确知个中缘由。不过,电视画面上的张凯比我所认识的生活中的张凯显得消瘦了很多,增加了突突的抬头纹,也好像已经精疲力竭,抬不起眼皮。他在忏悔认罪时的目光和眼神,也似乎是在念出眼前摆放、提前写好的台词。他几句台词,首先由张凯读出,再由电视节目主持人和评论员读出,再让群众演员重复说出。但是,这些显得太虚假做作。





我结识张凯的时间不算长,大概只有三年吧。大约三年前,也就是2013年年初或者2012年年底,张凯给我发电子邮件,询问是否可以到普度大学来访学。此前我对于张凯律师的维权活动略有耳闻,不过一直没有见过面。他刚开始跟我联系时,我还犹豫是否接受他来访学,因为我们这个设立在普度大学这所公立大学中的“中国宗教与社会研究中心”,旨在对于中国社会和华人社会中的种种宗教现象进行系统的学术研究。我们接受了从事宗教研究的大学学者或研究生来访学,这些访学的学人一般都是公派,由国家留学基金会或者他们所在大学提供访学期间的生活费用。后来接连收到几个人的推荐信,张凯自己提供了访学期间的自筹资金证明,提交了访学计划,即整理和分析中国近年来涉及宗教的案件。这倒是符合了我们研究中心的学术宗旨和普度大学的条件要求。再加上他新婚不久的妻子是我以前就认识的一位基督徒,而张凯还表示,这些年来的律师工作,特别是维权活动,让他感到身心疲惫,希望出来休息一年,放松一下,学学英语,听听课,也顺便看看美国。这样,我们就接受了张凯律师的访学申请,送到学校各级部门,也获得批准。

张凯大概是在2013年8月中旬来到印第安纳州西拉法叶市的。普度大学秋季学期总是在8月下旬开学,我总是要求访问学者在开学前抵达,以便从学期开始就去旁听一些课程。张凯跟其他访问学者一样,很快进入到旁听课、学英语、去教会等等的生活中。

我对所有来我们研究中心的访问学者都有一定的要求,要他们一定去旁听课程,尽可能地去结交美国人,了解美国社会和文化,也督促他们按照所提交的访学计划开展研究,并且至少做一个公开的研究报告或讲座。在具备条件和时机合适时,我们也为访问学者联络和安排过一些活动。比如,由于张凯是律师,对于美国的法律制度特别有兴趣,正好我们的系主任是法律社会学专家,专门研究美国的监狱,就请他联系印第安纳州的重刑犯监狱。记得那是在我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之后刚回来,因此颇感劳累,但是,我亲自开车两个小时,带着几个访问学者去位于印州最北边的监狱参观。有这样一个特殊的机会亲眼观察美国监狱,与狱警和犯人交谈,特别是问了一些美国监狱中的宗教活动及其相关规定的情况,因此感到很有收获。只是因为太过忙碌,因此至今没有就此写个札记或博客之类的文章。

除此之外,对于访问学者的日常生活,我是基本不管不问的,因为我自己日常的研究、教学、行政工作以及家庭生活已经够我忙。我记得,张凯在这里的那一年,我特别地忙,一是有一个大型课题要结项,二是我当选美国的“科学研究宗教学会”会长。因此,我在那一年的访问学者身上花了更少的时间。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悔,没有跟张凯有更多的交谈,没有对他就国内的宗教与法律问题进行系统的访谈。张凯和妻子几次未打电话预约就突然闯到我家,并且几次提出希望跟我们一起学习圣经。但是,我那时感觉就像一个皮筋已经被拉的很长很长,假如再增加一丁点的码,都可能会绷断,因此也就没有安排那样的聚会。没能跟他们夫妻花时间和精力一起查考圣经,一起祷告学习,是我甚感遗憾的一件事,真是追悔莫及。

到了2014年年初,由于即将结项的课题经费尚有一些余额,因此,我请张凯帮我们组织了“宗教自由与中国社会典型案例学术研讨会”,邀请了一些维权律师、从事教育工作的教师、以及对于这个主题感兴趣的几位牧师与会,于2014年5月5日至7日在普度大学举行了个“三师大会”。这次会议,使我们有机会直接接触了几位比较活跃的维权律师,也通过他们的分享了解了涉及各种宗教的一些法律案例。令我高兴的是看到这些律师、牧师和学者,经过认真的讨论甚至争论,最终达成了对于宗教自由相关问题的高度共识。与会者提议、起草、通过了“宗教自由普度共识”,并于2014年5月14日用中文和英文公布,可以随时在网上阅读。会议的成功召开和共识的达成,张凯律师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研讨会结束不久,我去意大利的帕多瓦大学做“访问科学家”一个月,而张凯夫妇以及在美国出生的宝贝女儿,则结束美国的访学生活,于2014年8月初返回中国。我记得,关于是否回国,张凯和我是有过几次交谈的。关于中国的情况,我们都很关注,既有叹息也有盼望。我既没有劝他留在美国,也没有鼓励他回到中国,因为我一向坚信,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恩赐不同,追求不同,呼召不同。而上帝对于每个人的呼召或旨意,是上帝亲自对于每个个人传达,不是任何别人可以代替决定的,甚至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也是不能代替领受的。其实,我自己在1997年拿到博士学位后,立即回国考察,看看是否可以回去工作。只是在一系列对于学界朋友和负责人的拜访和交谈互动之后,才觉察那时的天时地利人和并不具备,因此才回到美国开始找教职。至今,我仍然对于自己的未来保持开放态度,愿意顺从圣灵带领,不在乎国度或地点。

我看到,张凯回到北京后第二天在微博上发表《回国公告》,其中说道,“经过在美一年的学习与思考,我们如此清晰的看到,中国虽充满了苦难与雾霾,但中国也正在迎来激动人心的历史变革,我们无法说服自己隔岸观火,错过这重大历史时刻来临时应当担负的使命与呼召。法治中国,未来不是梦。”这清晰表达了他的慎重思考和回国动机。追求法治梦,为依法治国而尽心尽力,他的高尚灵魂,他的高大形象,跃然纸上。

我2015年6月下旬到7月初回国探亲和旅游,同张凯在北京再次相见。那时,他在温州教会维权日久,我本来觉得他实在太忙,不必劳烦他回到北京与我相见。但是,非常注重感情的张凯至诚坚持,因此,我们得以在北京相见。在一起畅快交谈的时日,非常高兴,这份友谊,弥足珍贵。如今,他却身系牢狱已经半年多。

“真相”和“背后”之后

张凯2015年8月25日夜里被抓捕,8月27日0时开始“在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罪名为“涉嫌聚众扰乱社会秩序、为境外窃取、刺探、收买、非法提供国家机密、情报”。这种罪名让人觉得,强拆教堂十字架原来是国家机密,而惩罚方式听起来像是软禁,但是,家属或律师却一直无法会见张凯,也无法知道他被关押的地点和条件。“背后”电视节目倒是暴露了这种秘密关押的一些情形,其中的镜头至少有三处显示张凯在接受审问时被捆绑在椅子上!



按照中国现行法律规定,“在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最多不得超过六个月。就在即将到期之时,温州警方打电话给张凯父母,让他们立即去温州。他们在25日夜里11点多赶到了温州,原以为是来接张凯回家的,却看到张凯在电视上的忏悔认罪节目。26日上午张凯父亲被叫到温州市公安局,被扣押一整天后拿到一纸拘留通知书。在秘密关押最后期限之前3个小时,张凯被改为刑事拘留了,而罪名只字未改。张开父母竭力争取张凯获释、申请与张凯会面、申请聘请律师,都被温州公安局拒绝。四天之后,沮丧的张凯父母悲伤地离开温州。



祈求上帝看顾保守张凯,安慰他和他的父母及亲人。

盼望张凯早日获得自由。

盼望温州、浙江和中国早日回归法治。

2016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