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痛揭丑陋的“老三届”



4/08/2015

无法抚慰的岁月


文/张抗抗
老三届人不喜欢说“我”,总是说“我们”“我们的”,因为那个时代没有“我”只有“我们”。我们缺少个性崇尚集体精神。这种老三届人固有的群体意识,是长期高度集权国家遗留下来的文化心理。
既然是“我们”,那么我们的过失甚至罪孽,都让“我们”一起承担吧!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苦难,已被我们反复倾诉和宣泄;我们这一代人内心的伤痛和愤懑,已激起世人的广泛关注;我们这一代对于历史的质问,已一次次公之于众;然而,临近20世纪末,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能够低头回首,审视我们的自身,也对我们自己说几句真话呢?

不要再用“知识青年”这样自欺欺人的词语了吧。能不能平心静气地抚心自问:我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人,可曾真正拥有过文化和知识?
如果我们敢于正视自己,我们应当承认,老三届这代人中高中生的比重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大都是初中文化程度,而**前的初中教材,过分强调意识形态的灌输,在知识结构上具有极大有缺陷。我们知识沉淀最“厚”、烙印最深的那部分,并非人类优秀的经典文化,而是“阶级斗争”、“知识无用”、“革命的螺丝钉”等教条主义,是红宝书的语录,是样板戏的歌词,是大串联中抄写的大批文章。有人说这一代人是喝“狼奶”长大的,其实还应加上泡饭和咸菜——蛋白质含量太低。
我们的大部分知识,都是在“**”结束后,依靠顽强的自学,支离破碎地拼凑起来的。所以也可以说,这是严重贫血的一代人。
不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人是“**”的牺牲品,是政治的殉葬物。不要忘记“**”中抄家、破坏文物的红卫兵是这一代人;不要忘记“**”中打死老师的革命小将是这一代人;不要忘记疯狂地鼓吹并推行血统论的也是这一代人。红卫兵的法西斯暴行和血淋淋的犯罪事实,已是昨天的噩梦,但有多少人真诚地忏悔过,用心灵去追问我们当年为什么受骗上当,为什么如此愚昧无知?
老三届是曾受极左意识形态毒害最深的一代,然而许多老三届人至今还不敢正视自己曾误入的歧途,而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社会,便轻易让自己解脱。就象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有的人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并用后半生的善行去赎罪和赔偿;但是有的人,只是怪罪于领袖的鼓噪使他们暂时失去了理性。
不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人曾无私奉献、改天换地;不要再仅仅说我们那年代的人与人之间是多么真诚和纯洁。如果你真诚,你应该承认在那个年代里,我们老三届人中也有出卖和告密——为了入党、升学、招工、提干的极其有限的名额,为了渺茫的前途,我们被人伤害也伤害别人——那所谓的纯真掺杂了多少虚伪和丑陋。我们一腔热血战天斗地,为了那些美好而可笑的宏伟目标,大肆砍树烧荒打猎,那时候我们义无反顾地破坏着自然环境,却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多少在我们的严厉批斗和打击下丧生的“落后分子”和“地富反坏右”分子……不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人吃苦耐劳、克己奉公,是中国各个社会阶层中的支柱力量,是最“优秀的一代”了吧。尽管老三届中涌现出了许多人才,从车间主任到经理到学者到市长,各界都能幸会我们的同学和“战友”。但老三届中,从事高科技、高级经贸活动的人才和高级管理人员,比例极少,那是一个人才的断层,是老三届难以攀登的高峰。这一代人几乎都有未能熟练地掌握一门外语,本人即是一例。大多数人只能从事普通的熟练劳动,成为这个社会金字塔的底座,如今已面临着下岗和退休。
由于共和国十七年教育和“**”十年的经历局限,我们这一代人正在不知不觉地退出社会,离社会的主动脉越来越远。我们的知识结构和意识形态在本质上同市场经济难以相容;我们已经习惯了计划经济的思维模式,适应了“大锅饭”的劳动报酬和生活方式,于是同今天的自由竞争原则产生了剧烈的抵触和冲突。我们已经或即将被有知识有文化的一代年轻人从头顶上无情地跨越,正在一天天陷入被淘汰的尴尬处境。我们是一只蚕蛹,被困于黑暗中,但我们已无力咬破茧子。我们失落,我们抱怨,而我们却无可奈何,因而我们的痛苦是双重的。
所以,不要再仅仅说我们这一代人是“最后的理想主义者”,我们已担负不起这样崇高而光荣的使命,况且那只是一顶虚妄的桂冠。我们曾经有过的革命理想,早就崩溃坍塌了,可惜那仅仅是出于对个人前途和命运的绝望,而不是出于对世界的整体认识。自从失去信仰,我们便从此变成了一个迫不得已的现实主义者。
事实上,我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人,在这颠沛流离、动荡不安的几十年间,当务之急是吃饭,是工作,是住房,是病痛,是养育子女,是侍奉父母——我们始终在为生存而拼搏,我们早已丧失了选择职业和爱好的自由、机会和能力。“理想”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幻影,所谓的“精神”寄托,只能寄托于我们的子女……说什么“青春无悔”——一个、一代人所牺牲和浪费的整整一生的时间和生命,竟然能用如此空洞而虚假的豪言壮语,强颜欢笑地一笔抹去的吗?
这才真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
老三届人的老三届化,这一代人固执的“老三届情结”,是近年来深深困扰着我的一种忧虑。我写下这些也许触痛老三届人伤痕的文字,正是因为许多人尚在违心地用“无怨无悔”的结语,逃避对自身的清理和整合。我惟愿我们这一代人能走出老三届的阴影,在“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中年,融入改革进步的大潮,从容地迈向二十一世纪。
我们还能为社会做些什么?我们怎样才能对得起剩下的岁月?
我们不再是“我们”,我们将是每一个独立的个体。
我将与老三届一生同行。
部分网友的反映:
张抗抗所言有很多尖锐得近乎于残酷的自我剖白(或者叫忏悔),击碎了老三届们那丝残存的本来就很脆弱的成就感。我仿佛看见历史老人又举起了皮鞭,在老三届们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无情地鞭笞。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老三届-红卫兵-知识青年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中尽管演出了很多在今天看来是绝对荒唐的闹剧,但是在当年,那却是非常神圣、严肃和虔诚的一项“革命事业”啊!
我曾在给老夏的留言中提到:他们用青春和生命为历史浓墨重彩了狠狠的一笔。
张抗抗所作的分析和所指出的老三届们再次被历史抛弃的悲哀,我是赞同的,但我绝不能苟同的是,她将本应该由历史承担的责任再一次强加给了至今仍是苦难的一代的老三届,这是不公平的,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她使我看到的是一个虚假伪善的面孔,一个不再高贵的灵魂,难道就为了表白自己超脱于世俗,竟可以一代人的苦难来搭自己灵魂的祭坛?
我们常说:这是历史造成的,这是历史的责任。那么,由谁来承担“责任的历史”?历史是人创造的,历史是由人的活动构成的。“一代人”造就“一代历史”,这“一代人”就别无选择地要承担这“一代历史”的责任。“历史”不能作为人类罪恶的“替死鬼”。正如纳粹酿造了“二战历史”,就必须承担起“二战的罪恶史”。
张抗抗是作家,作家的责任就是要站在人类的至高点,代表“人”去反省人生。张抗抗的有些观点老夏也不敢苟同,但我震惊于作家的这种反省的勇气和深刻。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历史的缔造者和书写者
现实不会因为我们年轻时的无知,盲从,而减轻对过失的惩罚,这,在任何时代都一样.
的确,老三届们所处的时代,是大动乱的时代.在那个年代的确有不少如扎西在《殉葬的人》一文中述说的故事中发生的悲剧.那时他们还小,冲动,盲从是大多数年轻人的特征.他们盲目信任自己并不了解的运动,即使为加入一些所谓不同派别的争斗,但有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对革命最虔诚的那个.因为盲从做出子女和父母化清界线,离间亲人的事情(无论是自愿的,或是被迫的),在现在看来是多么的愚昧,但在当时,他们觉得自己在投身一桩有意义的事业.虽然有不少趁机发泄私愤,到处***的肇事者,也有很多丑陋的人性大曝光.但更多的,在当时是怀着虔诚的信仰去做参加那些所谓的"革命行动".闹剧之后,他们却成了时代的牺牲品,历史不会因为他们的盲从,愚昧,而怜惜原谅他们的过失:把那个世界砸个稀巴烂后,回头发现原来把自己的家也被砸烂了.这的确是时代造成的悲剧.他们参与了历史的书写,也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现在很多在网上纵横的青年朋友,就是老三届们的子女吧?我也有几个当年是老三届的亲戚.从我的亲戚,还有我到这后认识的不少70年代来到香港的朋友(有的人当时还是偷渡过来的)身上.我看到部分老三届的缩影:他们最美好的青春时代荒废了:一阵疯狂的运动之后,他们没有升学,工作的机会,前途渺茫,只有少数人,在77年还能参加高考,成为**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而且是精英中的精英!更大多数的老三届,知青们,已经找不回他们失去的年华.
然而,老三届,知青,不是一个人,那是一代人的代名词,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言行,都不可能代表全部,不能一概而论.他们中的大多数历尽艰辛,活得沉重,但也活得坚强.我想张抗抗的一些观点也许有一些方面是偏激了些,但是即使同一代人,也有很多不同的活法,她主要的观点,还是想激励老三届们战胜自己的阴影,更积极的面对生活吧?
一代历史是辉煌,还是疯狂,与这一代人的品德、素质、教养以及文化背景、政治氛围有很大的关系。老三届的悲剧,是否与其上一辈人的教育有关呢?我们应该如何教育自己的下一代?让他们能明理是非,能抗拒煸动?
谁创造了历史?谁就应该承担责任。
我比较倾向于老夏关于上述教育责任的观点。这就可以客观地解释历史的责任问题。不管是作为个体还是群体,老三届们都不具备主动驾驭、创造(有别于被动地参与)历史的条件。不用讳言,政治家们的水平高低与否才是问题的关键。二两拨千斤是体现英雄创造历史的最佳表现。毛老人家历来宣传人民创造历史。扎西斗胆说一句,这不过是高明的政治家的政治技巧而已。事实上这种技巧被证明是成功的,至少在老人家夺取政权和发动**的运作中是成功的。那么,这就可以解释历史是什么了,历史的责任是什么了。扎西不敢说得太明白,也不能说得太明白,不然,把别人的思维空间剥夺了。老三届们应该有责任,但那种责任应该是针对个体的具体行为,而绝不应承担历史的责任。这一点必须分清楚。
创造历史,承担责任,很沉重的字眼哦.虽然人民创造历史,但历史为什么会有这一幕,大家都心知肚明:实在不是人民自己所能决定的.当时的形势真正是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就算个人反对也是螳臂当车,没有用!而且到后来,就是老人家本人也无法控制.
我想现在的人,不会再像30多年前的人那么盲目的崇拜政治家,个人,而有更多的人只相信自己.但是在**结束20年后的今天,社会又面临许多新的问题,又是谁的责任?
承担责任,实在是很沉重的话题!可是,承担后果,谁也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