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者无畏信者有爱



6/06/2016

刘进图


1. 在2014年我遇袭受伤之前,我的生活可以说是相当安稳、有秩序,每天早上回报社上班,深夜下班,报道和分析时 事的工作虽然忙碌、多变、富挑战性,但毕竟是我熟悉的,也是我喜欢的,经过二十多年的锻鍊,我累积了足够的知识、经验和人际关係,应付每天的工作。我的家庭亦很幸福,太太很能干,女儿既聪明善良,又勤力读书。教会生活亦简单而充实。人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可以预测和可以掌握的,就像每天开车上下班都经过的同一条高速公路,那里加速、减速,那处有灯位,都是一清二楚的。


2. 2014年2月26日,我如常开车上班,途经鰂鱼涌海滨的太康街,停在路边咪表位,打算在茶餐厅食完早餐就开工,突然感到背部和双腿受硬物袭击,我抬头张望,看见一个戴头盔的男人跳上电单车的后座,与前座的人快速驶离现场,我感到有水滴到手上,低头一看才知是鲜血,我知道自己受伤了,于是打999报警召唤白车。在东区医院的急症室里,医护人员把我麻醉之前,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说话,是打开我背部伤口检查伤势的护士说:「我看到他的内脏。」


3. 当我做完手术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深切治疗病房,上半身插了许多喉管,下半身层层包裹动弹不得。我祈祷问上帝,为什么让这暴力伤害临到我身上呢?为我和太太施浸礼的卢龙光牧师来深切治疗病房探我,他为我祈祷时说,求神让我逐渐明白这次苦难要让我学会怎样的人生功课,这句话正正是我当时内心深处的祈求。我从中学年代信耶稣,做了基督徒三十多年,深信上帝是公义而仁慈的,在我们身上有美善的旨意,祂不会「整蛊」我,祂容许这个苦难降临,一定有祂的深意。


4. 在深切治疗部的病床上,在死门关走一转回来、输了4000cc血以后,在夜静无眠的晚上,上帝变得很清晰,很实在,很近。就在我最软弱最无助的时候,在无缘无故的苦难突然将我推入深渊的时候,我看见上帝恩慈的手保护我帮助我,听到神的声音安慰我引导我。主诊医生告诉我,凶手噼向我背部那刀,刀锋只差些少便刺中我的内脏,但给尾龙骨挡了一挡才避过大难。我看见上帝恩慈的手。


5. 在离开深切治疗病房前,我祈祷的时候,内心听到一个声音,给我一句信息:「定睛看耶稣」(Focus on Jesus),我听到这是上帝给我的提示,教我如何找寻苦难背后的意义。我很想读圣经,重看耶稣的生平,但遇袭留院后所有私人物品都不在身边,连眼镜都不翼而飞,我唯有问病房职员借圣经,但他们说时间太早了(当时是清晨),院牧部同事未上班,等他们回来才有圣经。我只好静心等待,谁知深切治疗病房的主管殷医生是基督徒,他听到我找圣经,就将自己日常用的圣经借给我,我一看就知道是上帝为我预备的,因为那是一本特大字体的圣经,我七百多度近视,没有眼镜都可以看得清楚。


6. 在东院留医期间,令我最难受的不是伤口的痛楚,而是失去行动的自由,整个世界的秩序「反转」了,一切都是陌生的,大小事都不由得我作主,有几个星期我无法料理自己,抹身洗头和大小便都要躺在床上做,靠医院的护理员帮助。我无法落床,如果想坐轮椅去窗边,看一看外面是晴天或阴天(一个很卑微的愿望),就要请四位护士合力用小型吊机,把我从床上吊运到轮椅上。晚上因为两隻脚都戴了保护伤口的脚套,无法侧身睡觉,最多只能连续睡两至三个小时,为免喉咙积痰,经常要升高床背斜躺着,静待长夜过去。


7. 在东院住了一个月,我转了去玛丽医院,转院后不久,伤口满六星期,我可以落地了,就像小孩子那样,重新学习站立和行路,扶着学行架或枴杖,在病房和走廊跌跌碰碰地练习步行。在玛丽住院期间,有一件事印象很深刻。当时我在看约翰福音,读到第十五章,耶稣说:我是葡萄树,你们是枝子,你们要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你们里面。这段经文我从小到大看过很多遍,字面意思不难理解,就是基督徒要常常与耶稣基督在生命上联合,但实际上怎样做呢?我到义肢矫型部度脚做脚套,因为坐骨神经线被切断,双腿膝盖以下失去了知觉和活动能力,必须穿上特製脚套才能行走。就在等候脚套的时候,我回想自己受伤前的生活,每天早上醒来靠一杯浓咖啡提神,之后整天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加努力,应付工作和生活上的大小事情,深夜回到家里,头脑太活跃睡不着,就靠一杯葡萄酒鬆弛神经,从清早到深夜我似乎都不需要上帝。


8. 我并非不尊敬上帝,只是觉得自己长大了,不用凡事求神帮助,好像初信主时会为教会办运动会求神赐好天气,忘记了田野的植物需要雨水,人成熟后便觉得这些日常琐事不需要再麻烦上帝,于是很客气地将上帝推到生命的边缘,对祂说碰到重大难题才找祢帮忙,平时就不麻烦祢了,星期日上礼拜堂多唱几首诗歌给祢听吧。我忽然醒悟到,其实不是上帝不愿意与我同行,让我每天经历与祂有生命的联合,而是我自己不愿意与神同行,因为我太过倚靠自己。苦难让我看到,聪明才智加努力不是一切,有另一种丰盛的、有意义的生活方式,是需要通过受苦和牺牲才能体会的。


9. 经历属灵的醒觉以后,我的生命有一些微妙的变化,起初我自己也没注意到。离开玛丽去到麦理浩复康院居住时,有一位多年没见的大学同学,从海外回港旅行,顺道来医院探我,她是唸心理学和教育的。我们谈了好一会,她突然指着我说,你不正常啊!虽然警察拘捕了那两个涉嫌袭击你的人,但幕后主谋尚未查出,即是说有一个财雄势大的人躲在暗角,随时可以伤害你,你应该感到担忧惧怕啊,为什么你这么平静?我不晓得怎样解释,很直觉地回答她说:我早上看圣经,诗篇第37篇说:不要因恶人计谋得逞道路通达而愤愤不平,愤怒只会令人犯错,当将你的事交託耶和华,祂必成全,祂要令你的公义明如正午的太阳。我说:圣经的吩咐和应许这么清楚,作为基督徒,我只能选择信或不信,我选择相信,可能因此没有愤怒和惧怕。


10. 事后回看,其实那位同学的分析从理性角度看是对的,我如果有惊恐、噩梦等创伤后遗现象,是完全正常和合理的,但我实在没有,在东院做了三次心理评估,创伤后遗的症状、指标全部没有,当时临床心理学家以为是压抑了暂时未浮现,但过了几个月仍然没有。这并非因为我特别坚强或勇敢,从小便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多愁善感的文弱书生,从细到大最怕痛,小时候发烧妈妈带我看医生,我第一句问医生的话,就是可不可以不打针?三年前,如果你拿着一个水晶球来和我说:「刘先生,我预见到你会遇袭受伤,伤势很重啊,要坐轮椅、拿拐扙,但你会很冷静,很坚强,很平安,没愤怒,没惊恐,没哀伤。」我肯定不相信,因为完全不似我,你的水晶球可能係淘宝买的A货。遇袭受伤后,我有出人意表的平安,确实跟我的性格气质不符,只能理解为上帝的恩典,原来基督徒凭着信心与上帝生命相连,能够克服 恐惧和愤怒,信者无畏,在我的经历里,是真的。


11. 我在三家医院前后住了合共五个月,除了经历信者无畏,还学会信者有爱。在住院期间,我深刻地感受到亲人和朋友对我的爱。我太太坚持在病房陪我,每晚打开一张小摺床睡,早上如常上班,下班返医院继续当值,替我接待众多访客,处理传媒查询,我叫她回家睡,早上才来医院,她不肯,说睡不惯家里的床。我的家人和太太的家人常来探望,为我带来爱心汤水和家常小菜。我女儿在海外升学,搭发机返来探我,将她的私人音乐库複製到一个iPod上,并且分门别类,有适合做运动听的,有适合休息时听的,让我按需要播放不同的音乐。还有许多好朋友,包括中学同学、大学同学、新闻行的老友等,来医院为我开生日会,送各种书籍影带让我有意义地打发时间,甚至轮流当值替我招待各界访客,让我可以安心养伤。这一切让我看到,人间有一种爱,在平凡的日子会隐藏起来,当苦难临到时才彰显出来。


12. 到了2015年7月,我平静的心境遭到重大考验,因为我遇袭的桉件开审了,我要出庭作供,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看见涉嫌用刀斩伤我的被告人,我要接受被告人代表律师盘问。在开庭前,我想了好久,该如何为这件事祈祷?到最后,我决定只求一件事,就是求真理的圣灵进入法庭运行,彰显公义。作供的过程很疲倦,我事后没有回想说得好不好,只是在祈祷里问上帝,刚才在法庭里祢是否和我一起?我清楚知道祂在,我可以安然将审讯结果交託给祂。后来两名被告被陪审团裁定有罪,遭法官重判入狱19年,公义得到彰显。


13. 桉件结束后,我作为当事人,很自然要面对传媒的提问,众多问题之中,最费思量的一条是:我会不会原谅两个被告人?这个问题其实在审讯时我已经在思考,一直没有答桉,因为他们不认罪,不承认有伤害过我,既然他们不觉得自己有错,不需要我原谅,我考虑原谅他们还是否有意义?我向一位在神学院教书的朋友请教,到底是饶恕先于认错,还是认错先于饶恕?朋友说,饶恕先于认错,耶稣基督在我们还未悔改仍作罪人的时候,就为我们钉十字架而死,换取上帝饶恕我们一切过犯。想通了这一点后,我内心再无犹豫,我知道我应该宽恕他们,也可以寛恕他们,上帝要我们这样做,不单是为了别人得饶恕,也是为着我们自己,可以放下伤痕,坦然无畏地重新出发,过新的生活。


14. 在受伤之后、出庭作供之前,那接近一年半的时间里,有一段时候,我的心境很不平静,那是2014年9月至12月,佔领运动持续的时候。当时,我很担心在佔领区的学生,政府如果用武力清场,许多不肯离开的学生可能受伤。有不少个晚上,在旺角佔领区,部分较激进的示威者与执法者紧张对峙,冲突一触即发。如果我仍然在新闻前线工作,我会非常投入去报道和评论这件重要的新闻,但我变了一个复康病人,要靠特製脚套和枴杖才能缓慢地走路,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心情很不适应。但俗语说:旁观者清。因为有了距离,一些过去站得太近看不到的事,站远一些反而看到了。我看见许多基督徒殷切为学生的安全祷告,许多有心人在幕后奔走游说,促使政府放弃武力清场及派官员与学生代表对话,这场持续79天捲入数以万计年轻人的社会运动最终和平落幕,没有严重伤亡,我看是一个奇蹟,显示上帝在眷顾保守我们这城市,就像诗篇127篇所说的:「若不是耶和华看守城池,看守的人就枉然警醒。」


15. 当然,不信上帝的人会说,那只是偶然或运气。到了2015年夏天,政改方桉表决前夕,立法会大楼外剑拔弩张,一批本土派青年决意冲击立法会阻止方桉通过,而一些打着爱国旗帜的组织也集结人马,准备和本土派正面交锋,大型冲突看来无可避免,谁知立法会发生了「等埋发叔」这样荒谬的闹剧,令全城捧腹大笑,戾气突然消散了,这样的结局恐怕最有创意的编剧也想不出,可以说,这也是偶然或运气,我却认为是上帝再一次守护了我们的城市,让相信的人有更大的信心和勇气,面对日益恶化的时局。信者无畏,不单信徒在个人层面可以经历,信徒群体在社会公共事务的层面也能经历。


16. 听到这里,在座的朋友可能会问,我受伤后的信仰经历,包括出人意表的平安,会不会只是很个别的例外情况呢?大多数受伤或患重病的人恐怕并非如此。我想和大家简短分享两位在复康院认识的朋友的经历,第一位是阿强,年纪和我差不多,他因为大腿生了肿瘤,阻碍血液向下流动,有半年时间住在玛丽医院,每晚只能坐着睡觉,让地心吸力帮助血液流向小腿和脚板,但始终都是保不住,看着一隻脚逐步坏死,最后只好截肢。我认识他的时候,大家都在麦理浩复康院做物理治疗,我们在医院餐厅食猪扒包下午茶时打开话匣,原来他哥哥在某政府部门工作,多年前曾接受我访问。他在治疗室非常勤力,很快学会用假脚行路,出院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繫,互相为对方打气。


17. 有一段时期,阿强康复得不错,可以恢复上班,但后来他经常坐轮椅不肯行路,我追问之下知道他肿瘤复发,而且蔓延至肺部,无药可医,亦无手术可做,只能回家静养,服中药纾缓病情。他在玛丽的时候认识了一位热心的天主教徒,带他返港岛东一家天主教礼拜堂及上慕道班,本来今年复活节受洗但他担心自己等不到洗礼,所以和神父商量,提前去年十月为他单独施洗,洗礼当天我和太太及好些复康院的战友都出席参观,他没穿义肢,撑着两枝枴杖受洗,洗礼后在小礼堂有简单的分享会,慕道班的朋友轮流出来和他拥抱,送上小礼物及祝福,那是我一生人看过最感人的洗礼。


18. 洗礼过后,我每个月去他家探望,陪他閒话家常,言谈之间我清楚看到,基督信仰给予他莫大的信心和力量,虽然他要靠氧气机协助呼吸,经常咳过不停,夜间无法入睡,但他确信死亡不是终结,只是生命另一阶段的开始,他会回到天家,会与亲人团聚。在他最辛苦的时候,他仍然关心其他病友,另一位叫小冰的年青女病友也是肿瘤复发,一边肺的功能逐渐转弱,阿强和太太很关心小冰,经常鼓励她落街做简单运动,或者去他家里分享病况,交流抗癌心得。


19. 今年农曆年初,阿强吐血入院,我去医院探望,见他瘦得不得了,咳得很厉害,太太说他经常问天父为何不早些接他回天家,我冲口而出说,也许天父想他看着细女儿考完文凭试,他听了没说话只是流泪。我内心很难过,既想他多留一些日子,又想他早些脱离痛苦。过了几天,他离开世界,我将阿强去世的消息通知小冰,她告诉我之前几个月阿强如何鼓励他,令我非常感动。今年4月,小冰也离开了。我很不捨得这两位朋友,但我从他们身上清楚看到,信者无畏,信者有爱,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20. 最后,我想和大家分享我哥哥上月患舌癌的经历。香港每年有一百多宗舌癌个桉,成因多数是口腔长期有伤口导致细胞变坏。我大哥和我很好感情,我们同一家幼稚园,同一家小学,同一家中学,同一间教会,大家一齐成长,他患病住院,我去看他,比自己躺医院更难受,这令我明白,病人住院故然不好受,但病人的亲人压力更大。大哥患癌是因为牙齿生得不好,磨擦刮损了舌头,以为只是小问题,没及早看专科医生。但上帝很照顾他,4月初他突然收到一个做骨科医生的中学同学的电话信息,说昨晚发梦见他住医院,很担心他身体,他告诉这同学口腔伤口痛了个多月不好,同学随即介绍他去见专科医生,抽组织化验,立即知道是癌,即刻安排做手术切除肿瘤,同时抽取胸口肌肉填补被切除的半边舌头,手术后几天已经可以讲话,不到两星期便出院。如果不是同学报梦,他再延迟求诊,癌细胞蔓延至淋巴,就非常危险,所以我们很感恩。我哥哥也是中学年代信耶稣,他的信心比我更紥实,住院期间我每天去看他,他心情非常平静,没有半点畏惧,还充满爱心,倒过来安慰来探望的亲友。他说自己不怕死只怕痛,舌癌听说是极痛的,因为人的舌头很敏感,但他相信神不会让他遭遇无法承受的试炼,必定会为他开一条出路。结果他果然不是太痛,毋须服额外的止痛药或打止痛针,不痛的原因我们也不清楚,只是很感谢上帝。在他身上,我再一次看到,信者无畏,信者有爱。衷心希望你们也有同样的信心、盼望和爱。


(本文为作者于5月27日北宣福音晚餐会上的见证)







http://christiantimes.org.hk,时代论坛时代讲场,2016.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