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与非暴力的抗争 --基督徒可选择的空间?



9/01/2015

黄顺成


当非暴力抗争已被赋予光环,并为行动者加冕时,我们再提问:「在抗争中,暴力手法是否必然是错的?难道我们只能坐以待毙,被有权势的一方以暴力的对待默默的忍受呢?『非暴力』真是基督徒在抗争中的唯一选择吗?我们有甚么可选择的手法呢?」这仍是有意义的问题吗?既然,在抗争中,我们总是高举甘地、马丁路德金,并指摘「暴力」抗争者为暴民时,那么这种讨论又代表怎么一回事?既然,「抗争就是要争取就应得的权力;抗争就是要推翻现有的不公平制度;抗争就是要反抗现有的霸权势力」,那么抗争为甚么仍要强调非暴力呢?这是我们进入讨论前,必要正视的问题,特别当爱字头成为正义联盟、建制派坚持「反暴力」、「依法」只能接受「以胸袭警」,那么「非暴力」与「暴力」何以见得有区别。1 或许,我们可以藉禤智伟〈「耐性作为法门」--尤达的和平知识论〉2 一文进入有关讨论。笔者认为当下问题不在于选择甚么方式回应(这才是离地的讨论),而是行动者常陷入无思之恶,故此本文重点是讨论应如何思考以上述课题,至于具体行动可参禤智伟文章。3

 禤智伟在文中对「暴力」作出基本的分析,4 并指出不少哲学家力图把暴力建基在非道德性(amoral)的定义上,之后才进行具体的伦理辨识,禤智伟认为这仍然不能除去「暴力」一词当中的负面意义,也即此行为须受道德评断,而行动者要担上道德责任。5 因此「暴力」儘管不一定是贬词,但当加诸在行动或行动者身上时,却总带有负面的指述,致使行动者要证明行动的正当性及必要性,否则将受众人责难。于是被标上「暴力」的名牌后,一方便马上抢佔道德高地,而被标示者只能捲入举证清白的旋涡中。这样看来,上述人士的「反暴力」行动,以至其倡导的「非暴力」信念,只是便于标籤对手。如此说来「非暴力」只是达到目标的手段。笔者认为在此先要回应两个问题,分别是:从神学而言应如何面对「暴力」?如何脱离「暴力」的影子下思考「非暴力」的神学?前者,可藉禤智伟引用尤达(John Howard Yoder)的神学作出回答:「尤达的结论是,对暴力的神学性『批判』(critique)——应说『审判』(judgment)——不在于道德谴责、或在原则上质疑其正当性。回应暴力不能靠概念性的思辩手段,而需要去具体『克服』(overcome)它;不是去『理解』(understand)它,而是要『忍受』(undergo)它,这就是耶稣基督以十架『克服』暴力、打破暴力循环的方式。」6 后者更基础的提问是:何以「暴力」及「非暴力」在抗争上会彼此弔诡地共存?这是因为「暴力」及「非暴力」作为谓语若是偶然存在,就没有基础。这正是问题重点,非暴力抗争非出于事物本身,并无其必然性,故此是可有可无的。这也是基督徒思考抗争时常犯下的问题,因为离开三一上帝的经世活动,基督徒只可从果效考量抗争行动,换言之,「非暴力」只是手段的考虑,而落入此思路时,我们其实没有信仰理由去不值正义联盟召集人李偲嫣的「爱主」行动,毕竟彼此都是藉「非暴力」为由,去合理自己的行动。笔者认为只能藉上主创造、拯救及终成圆满去讨论,也就是从三一经世活动来决定,当然这基础是由内契三一所规定的。


基督体现脆弱成复和关键


 父上帝始发(initiation)万物,在子裡及透过灵作为创造中介传递行动,但亚当及夏娃背叛上帝,令人被赶出伊甸园,但这没有中断三一上帝的创造计划(project),儘管群体中个体之间出现了扭曲的关係,既破坏个体的生命,也破坏群体的生命,但上帝却施行护佑(providence),以及拯救的工作。由此看来,「坠落(the Fall)的意思是指到对上帝恩慈的应许的背叛,结果带来道德上和物质上的连串灾难性后果」,7 创世记第四章便见证在上帝护佑下,罪的势力同时渗透整个世界,也就是在堕落的世界裡发生的暴力事件:该隐杀了亚伯。在此意义底下,「护佑便在一个坠落的世界裡成形,上帝的目的是继续支持(uphold)及完善(perfect)这个世界,故此,护佑便以保存(conservation)和朝向救赎的运动这种形式表现出来」。8 这是说罪影响创造迈向正确的目标方向,但坠落还是阻挠不了父上帝计划之目标,朝向终未的走向裡,遂要求三一主以不同的方式工作,即复和作为导向(reconciles as well as directs)。根顿(Colin E. Gunton)定性该隐这第一个谋杀者的故事,乃是道德溷乱的典型,但在被逐之中,却仍见到护佑的工作,即在溷乱/暴力的力量被容许不束手无策下,护佑仍保存那谋杀者——那罪人中的罪魁——得以被保护免受进一步的惩罚。9 但故事并没有在此作结,因为根顿更明确地说:「上帝的护佑以呼召某些独特的群体的形式出现,为的是实现祂应许的拯救。」10 这最先一个便是亚伯拉罕,拯救故事的发展便拣选以色列民,11 他们体现上帝的恩慈,是克制了在该隐故事及日后关于人类复仇、以暴易暴的严苛对待。12 在此脉络下,逃城是上帝护佑的行动,使人在堕落世界中不至自我毁灭,这是一个可见、时空下的地域,为的是终止坠落世界的统治规则,或宣告其影响力在此地失效,这规则便是以暴易暴、仇恨相待。在这地域中,并非藉武力自我保护,而是信赖上帝的说话。换言之,这是脆弱性(defenselessness)13 的地域——指面对强暴的世界而言,同时也是对自身而言。逃城打破暴力循环的必然性,而其护佑性同时道出其抵抗性,更中止我们想当然的公义(justice),即体现超越公义的戏剧性——是展现出医治、复原、修和及更新转化原来破碎了的生命,是在时空下活现满有宽恕、复和之爱的团契。故事随后的发展是亚伯拉罕依赖三一上主的应许进入异地、其后裔依赖上帝的介入进入强敌林立的迦南,武力似乎并未为以色列带来祝福,就在扫罗、大卫和所罗门兵勇、粮足之时,罪恶正撒下种籽,结果要待流放之时再次重拾本原召命,在强暴的异教势力下,活出全然依靠上主应许的生命,也就是一种脆弱性的生命,而这个拯救的高峰便在圣子,且延续于由其建立及由圣灵引导的教会之上。


 三一经世活动的高峰自然聚焦在耶稣基督身上,而其言说-行动就是上主自身的言说-行动,同时体现上主自身的生命,在耶稣基督裡这种脆弱性,成为复和的关键。14 威化(Denny J. Weaver)分析保罗的信息,认为其不仅见证耶稣的生命、死亡和复活改变个人在上帝面前地位,同时耶稣基督带来一个新的世界、新的社群、一种新的人类关係,而这是建基在和平(peace)与和好(reconciliation)之上,而不是根源于恐惧和敌意(antagonism)。15 这全新的消息,有别于旧世界的信念,耶稣基督已可见地撕裂,那些分裂我们与我们邻舍的围牆--就是从所有的谎言和不信任、愤怒和怨恨、嫉妒和仇恨中拯救我们,而这是在上主与他者的和好下进行,于是我们被释放,可以毫无保留地去爱上帝、我们的邻舍--甚至我们的敌人。16 换言之,这福音好消息中的「新」(new),对世界来说是陌生及不可能的、是与旧世界彻底决裂的事件(event)。耶稣与邪恶势力争斗,但祂是由顺服父上帝而获得能力来发动与邪恶势力的争斗,这充份体现在十字架这高峰上,祂的胜利在于其拒绝使用武器、拒绝做出任何违背父心意的事情。17 「耶稣的胜利是神圣的胜利,得胜在于透过人的忠诚和彻底全然的不妥协,这只有藉那加力的[圣]灵才能成事。」18 圣灵带来新奇的事、新奇的体会,而这新奇之处在于其成为福音真理可见的标记。19 禤智伟清楚洞见症结所在:「基督所体现和启示出上帝对待世界/世人的方法,已经将忠心事主和功效成果(efficacy)之间的计算切断——不是说,只要忠心就可以不顾后果;相反,忠心与否不是以计较眼前的成效来衡量——因为上帝克胜罪恶,是通过复活(对挫败的平反)来实现,而不是即时地伸张主权,拯救义人免于危难而倖存。」20 藉「强力」(strength)、「武力」(force)及「暴力」(violence)来达到目的,21 这是旧世界熟悉的方法,但耶稣基督体现的脆弱性,正是与坠落世界有着明显的区别。22 因此,这正是我们回答前述问题的准绳,换言之,暴力与非暴力的抗争都要置于此之下审判。


教会:抵抗?不抵抗?


 我们对「暴力」要受审判或许没有异议,但为甚么「非暴力」同样要受审判?因为若「非暴力」只是藉否定「暴力」而存在,那么它仍会延续旧世界的特性,于是「暴力」与「非暴力」乃呈现「工具性特点」,而抗争的胜利者在于垄断此工具。当「(非)暴力」藉工具性体现其基本特徵,于是便需要另外的目的来指导它,其自身不能成为目的。简言之,这需要其他东西证明「(非)暴力」的必须性及合法性。这也是上文提及其没有必然性的原因。耶稣基督带来的新规范,却是由其三一自身开展出来,于是其体现的性质便有别于坠落世界的规范。也就是说,构成「非暴力」的基础,是委身于活出耶稣基督那不作抵抗的生命(without defending)及复活的故事,也即要与旧世界的社会秩序区别开来。23 但这是否意味社群退缩、撤离的立场?事实上这种有别、分离正是一种抵抗形式:分离(separation)实际上是参与和与世界的接触(involvement and engagement with the world),也是为了使忠心教会成为邻舍可见的见证。24 教会见证新的实在(reality),也是「(非)暴力」不能与当下社会秩序的结构和面貌等同。相反,教会要发展作为对比的社群,这是藉圣灵塑造忠于耶稣的故事,其存在作为公共的结构,就是要自分离及区别的位置与社会秩序互动。25 威化一再强调,从社会秩序下分离或区别,并不是本质上的撤离,反之,是站于参与或见证人的立场,故此,教会若被周围领域同化便不能担当见证人之责。26 进一步而言,这种分离及区别正是一种抵抗——不抵抗与抵抗在此互相定义,就是不抵抗地抵抗及抵抗地不抵抗(nonresistant resistance and resistant nonresistance)。27 基于上述的神学分析,笔者认为,教会应放弃选委的席位,要讨论这方面的问题,留待另文详述。简言之,教会无论以任何正当的理由/目的(「加深被茅趸王侵蚀」、「要改变现状」、「继续在已被基督战胜的黑暗下对抗黑暗」)参与时,便成为现存制度的延伸,更直接说参与十席便是共谋了。(编按:参陈韦安博士一四五六及一四五七期「时代.粉红」专栏)那管再美好的理由/目的,事实只是自我陶醉一番,用同样逻辑那是否应「参与」纳粹屠杀犹太人的行动?因为我可以说「它实在是教会可以尝试尽力的行动——教会可以尝试尽力打好这场茅波」。用同样逻辑我们何以劝止基督徒警察,在社会运动前线执勤时,拒绝上司的合法但非人道的指令?反正,他大可说「我积极参与也同样是个正义的做法」、「尝试在有问题的游戏规则中争取最大的正义或至少减轻不义」。其实,当陈韦安认为基于「耶稣基督已经改变这个世界」,故此教会须参与十席改变社会时,便忘却了基督的脆弱性,事实这是一种错误的终末论,其错误不只在于他指出「任何不打算改变现状的伦理——若不是沦为失去盼望的伦理——就是错误、狭义的终末论底下错误理解教会行动与见证的伦理。」同时,也可以是错误地忘却了十架与复活的辩证关係,是弱势中的大能、十字架上的荣耀,这是处于及活在一种张力中,而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论者往往陷入参与不参与、改变与不改变、行动与不行动的二元论中。


 事实上,正是因为上帝是有力地抵抗邪恶,故此神的子民能作不抵抗的行动。28 纽费德(Thomas R. Yoder Neufeld)认为按圣经的见证,抵抗及不抵抗是千丝万缕地交织一起,不能简单地被另一方吞噬,这是要求我们的思想要保持在这两极之中,29 否则不抵抗不再是来自创造力和爱,而是藉意识形态驱动,甚至成为过于乐观的理论或社会变革的战略。30 当然纽费德也提醒不抵抗既不是允许变得被动脱离,从受苦、破碎和暴力的世界中撤出,也不是在不义面前放下愤怒。31 进一步来说,若抵抗及不抵抗吞噬对方,那么将会忘记了抗争最终不是在乎「血气」(弗六12);忘记了我们是在与权势抵抗、是通过忠心的忍耐和充满盼望的爱(帖前五)的践行,对权势作最深刻的攻击;忘记无能(powerlessness)的力量;忘记了,要信靠复活的主,而不是藉自己谋略替代。32 当基督徒藉其见证、公民抗命、伴随那些受苦者及对当权者言说不受欢迎的真相时,那么便呈现某种对抗形式的抵抗,因为这将挑起当政者的愤怒。与此同时,当我们把自身呈现开放、脆弱、及耐性时,这便成为不抵抗,而这种抵抗的方式是神性的爱,在仇恨和敌意的世界中积极、带劲的践行。


 对笔者来说,今天的问题不在选择方法,而是基督徒因过去几个月的震盪,促使进一步在自我防卫和愤怒报复下,陷入特权和权势文化的麻醉,这「麻醉」令基督徒失去清醒去辨识有甚么不妥之处。耶稣基督宣讲、活着及死亡带来和平的福音(good news)在香港的具体意义,是要把我们从深刻的帝国幻想和冷漠中唤醒我们、是要我们离开敌意和贪婪的文化、是要否定丰裕、安全和权势的承诺、是要呼召人不抵抗地抵抗及抵抗地不抵抗,如此我们才是受邀跟随耶稣。33


编按:分题为编者所加。


www.christiantimes.org.hk,时代论坛时代讲场,2015.08.27)




1. 这方面笔者认同许宝强的分析,他藉哈维尔(Václav Havel)及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视野,洞察极权政治的本性,就是这种制度只能以空洞的言辞支持,于是在以谎言为本的体制裡,造成只有空谈的人才能掌握权力。许实强认为这种手法正掏空了「法治」、「民主」、「暴力」等的含义,同理,笔者进一步认为这同样掏空了「非暴力」的革命性内涵,只留下一堆陈腔滥调、扭曲了的词彙。更重要是失去本原革命(original revolution)的意义,而许宝强对革命的指述:「革命也者,是与旧社会关係、文化价值与制度结构彻底决裂,从中建立新的世界。」笔者认为此种彻底(radical)决裂更应体现在信仰群群之内,这方面待下文再述。同参许宝强:《常识革命:否想「雨伞运动」的三宗罪》(香港:进一步,2015),页78。


2. 禤智伟:〈「耐性作为法门」--尤达的和平知识论〉。《山道期刊》卷十七第一期(2014年7月),页100-128。


3. 笔者常听见一种回应,认为如禤智伟等人提倡的身体/肢体政治(Body Politics)并不具体,要求他们提出更「具体」的行动方桉,对此,笔者要指出是否真的存在批评者寻求的东西?他们又是否真的接受「具体」方桉?每次社会行动中总突然发生数不尽的事情,而这不是必然地重覆出现,行动者就在「即兴」中回应,如此方是真实的抗争行动。


4. 对对象或事件进行定义,再进行讨论,似乎是论证的标准方法,但如何定义本身便是一个更要思想的过程,这见于禤智伟文中首部分的讨论。但为了方便读者,我取用司道生(Glen H. Stassen)的理解,他把暴力界定为「We contend that an adequate definition of violence has two dimensions: (1) destruction to a victim and (2) by overpowering means. Violence is destruction to a victim by means that overpower the victim's consent.」Glen H. Stassen and Michael L. Westmoreland-White, “Defining Violence and Nonviolence,” in Teaching Peace: Nonviolence and the Liberal Arts, ed. Denny J. Weaver and Gerald Biesecker-Mast (Lanham, Maryland: The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ing Group, 2003), 18.


5. 禤智伟:〈「耐性作为法门」〉,页105。


6. 禤智伟:〈「耐性作为法门」〉,页107,注35。


7. 根顿:《如此我信:基督教教义导引》,赵崇明及邓绍光译(香港:基道,2009),页35。


8. 根顿:《如此我信》,页35。


9. 根顿:《如此我信》,页35。


10. 根顿:《如此我信》,页36。


11. 根顿:《如此我信》,页80。


12. 根顿:《如此我信》,页36-37。


13. 当要讨论某一对象时,我们惯常会作出定义,也就是用一组组词彙对对象作出界定及解释,但笔者认为藉叙述呈现脆弱性,更能体现当中丰富的意义,故下文笔者以此进路描述。


14. Gerald J. Mast and Denny J. Weaver, Defenseless Christianity: Anabaptism for a nonviolent church (Telford, Pennsylvania: Cascadia Publishing House, 2009), 15.


15. Mast and Weaver, Defenseless Christianity, 16.


16. Mast and Weaver, Defenseless Christianity, 17.


17. 根顿:《如此我信》,页89。


18. 根顿:《如此我信》,页89。


19. Mast and Weaver, Defenseless Christianity, 18.


20.禤智伟:〈「耐性作为法门」〉,页113。


21. 有关区别这些概念,可参汉娜•阿伦特:《共和的危机》。郑辟瑞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22. Mast and Weaver, Defenseless Christianity, 24.


23. Mast and Weaver, Defenseless Christianity, 28.


24. Mast and Weaver, Defenseless Christianity, 30.


25. Mast and Weaver, Defenseless Christianity, 31.


26. Mast and Weaver, Defenseless Christianity, 31.


27. Thomas R. Yoder Neufeld, “Resistance and Nonresistance: The Two Legs of a Biblical Peace Stance,” The Conrad Grebel Review (Winter 2003): 76.


28. Neufeld, “Resistance and Nonresistance,” 71.


29. Neufeld, “Resistance and Nonresistance,” 69.


30. Neufeld, “Resistance and Nonresistance,” 69.


31. Neufeld, “Resistance and Nonresistance,” 70.


32. Neufeld, “Resistance and Nonresistance,” 70.


33. Neufeld, “Resistance and Nonresistance,” 76.
转自香港时代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