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一天



6/03/2015

2015-06-03      小引




这幅油画的名字《1808 年5 月3 日夜枪杀起义者》。作者是西班牙著名画家戈雅。

夏天已经远去

文/小引

1
其实有许多事情,我到现在还没有明白。或许,以后我也不会明白,比如我不明白夏天为什么要来,春天为什么要走。人到中年,才发现许多事情一转眼就灰飞烟灭,二十年的光影如浮云般从山顶飘过,飘过就再也不回来了。我的话变的越来越少,记忆却变得越来越沉重。有时候,其实就是现在吧,从书桌前的窗户望出去,珞珈山被阴云笼罩着,有一丝光从云的缝隙中透过来,有人在楼下说话,听不清楚。我暗暗想,想什么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怀念那个夏天,拿着调羹和空饭盒穿过篮球场的夏天。女生们在场边打羽毛球,男生们光着膀子在篮筐下冲撞,空气中有躁动的气息,满山绿草,爬墙虎静静地蜷伏在风钩边独自生长。

那个酷热的夏天里,东湖的水显得异常安静,直到某一天夜里,武大那边的游行队伍从山脚边绕过来。其实他们两天前就应该过来了,可偏偏迟到了许久。校园里人声鼎沸,自行车的铃声响彻云霄。这时候我好像明白了胡耀邦为什么坐在台阶上大哭,回家对夫人李昭说:“我没有错,顾全大局,我只能辞职。”

但也可能我并不是真的明白。但那个夏天是注定需要疼痛的。当我穿着一件亚麻休闲西服,踩着掉了一个踏板的自行车冲进游行队伍的时候,我的母亲在背后苦苦追着我并大声喊我的名字,周围的人都在欢呼,弯曲的河岸,高大的梧桐,如今年一样晚来的燕子被惊醒在夜空中。

那是一个无法阻挡的夏天,整个城市和国家的热情被一个人的死亡点燃。多年后我回忆起那些短暂又激荡的日子,似乎还听见杂乱的脚步忽前忽后,有人在我耳边低语,有人拉着我的手躲在墙壁背后。是的,我准确地想起那个叫小米的女孩:她的手从把蝴蝶般的袖子里伸出来,慢慢整理着前额的刘海,浓密的黑发在路灯下闪烁不定,仿佛篝火即将熄灭前的那一瞬间,星星的炭火在微风下升起,越升越高,变成了满天星辰。

我坐在省政府的门口,什么话都没有说。不说话的还有数千个和我一样的学生,我们坐在路中间,前面是飘扬的红旗,左右是长且笔直的马路,黑压压望过去,一个个头颅如梦似幻。有激动昂扬的人站在前排演讲,他们说是化学系的青年教师。我并不认识。

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一切。五排成方队集结的武警战士手挽手站在政府大门和我们之间,他们可以阻止什么呢?我们并不会冲进大院,我们只是要求和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对话,说一些现在想来,很好对付的幼稚的话。于是鞋子在空中乱飞,球鞋,皮鞋,拖鞋,这仅仅是表达愤怒的某种方式。最后我们累了,大家似乎都累了。唱一首《国际歌》,那歌声已经很久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响起。
第二天清晨,我迎着晨曦走回宿舍。我的脚上穿着一双不搭配的鞋子,左脚是球鞋,右脚是拖鞋。



2
那个夏天我正在读《山坳上的中国》。作者在书中引用过罗素说的一句话,“提到过去,每个时代都承认它是事实。提到当前,每个时代都否认它是事实。”我们经常拿这个句式来调侃同宿舍谈恋爱失败却锲而不舍继续前行的哥们。
是的,那是一个需要精神和勇气的夏天。我们还没有从《河殇》的沉郁中缓解过来,苏晓康等人新的发言就已经传遍校园。那一天,坐在长江大桥武昌桥头处抽烟,我的周围是一张张和我同样憔悴,疲倦又激动的脸庞。广场上的绝食正在进行,有人愤而翻下铁路,把花圈安置在铁轨中央。

一轮红日从长江的尽头缓缓升起,柔和的光线普照中国,特别笼罩着龟山和蛇山。远远望过去,黄鹤楼如此逼仄地坐落在马路左侧,显得委曲又寂寥。我对小米说:“戈尔巴乔夫已经走了,我要去北京。”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外套,里面是件粉红体恤,晨风中她拉着我的手,她望着我,眼睛清澈的像我头顶万里无云的蓝天。
我有一个军用书包,我有校徽。我有一件亚麻西服上装,我有一包红梅香烟。我有一把口琴,我有一顶太阳帽。我有一条扎在头上的布条,上面写着“我歌我泣”。
我还有三个同伴一起走在大马路上。刚刚走过游行队伍的马路平整又宽阔,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车,空气中还残留着人群涌过后留下的油腻气息。我们从京广线的入口慢慢走进去,那是铁路旁的一位行人告诉我们的。铁路两旁是散落种植的夹竹桃,在夏天的微风中,夹竹桃粉红色的花朵掩映着开放。一个火车司机开着红色的火车头路过我们,他开过去,又倒过来。他伏在驾驶室中问:“嘿,你们是要去北京吗?前面有武警站岗,我带你们去站台吧!”

我们坐在火车头上,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布拉格。小时候看过的那部《火车司机的儿子》不就是这样的吗?车头在缓慢地靠近站台,它沉重的喘息,推开空气,如同一艘大船推开水面。

多年后我试图重新走一走那条路,但豁口已经封死,京广线上的高速列车带着轰鸣,像一颗子弹,像一首诗,从我的眼前飞驰而过。

广场

开始是满的
后来就空了
阳光那么好
人民满意
多年以前正好相反
我们走在
大街中央
灰尘在空气中飘荡
没有坦克开道
我们占领两厢


3
我是在火车上听见北京戒严令的。小米当时呆在宿舍里,听到这个消息,她拉上一个女孩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了我家中。后来母亲告诉我,小米连夜赶去了武昌火车站,意欲赶赴北京,但站台上人山人海,全是北上驰援的学生。那一夜,直达北京的38次列车,停开了。

列车飞驰,穿过广袤的中原大地。我看见黄河在流淌,看见铁路两旁的房屋在稻田深处冒出红色或者黑色的屋顶,我还看见白鸟莫名其妙地跟着火车飞,飞着飞着,就飞不见了。数不清的军车被堵在丰台附近,一辆辆,挂着军绿色的后蓬,整齐,森严,不动声色。我蜷在旅客座位下睡觉,醒来时,车厢中无声无息,满怀心事。对面硬座是北京舞蹈学院的几个女孩子,她们面容姣好,衣着入时,一个早起的姑娘正朝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树木发呆,是她昨天打开车窗让我从那里爬进来的。她扭头冲我笑了笑,又冲着窗外继续发呆。

广播里在放台湾歌手王杰的歌,“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苍凉高亢的歌声被暗哑的喇叭压抑住了音量,不断有电流声打断旋律,一切都被湮没在滚滚向前的车轮声中。

那时候,赵紫阳刚刚从广场出来。我是后来在一部纪录片中看到他的讲话,依稀记得他消瘦疲倦的面容和斑白的头发。拿着一个朱红色的话筒,他沙哑地说:“你们不像我们,我们已经老了,无所谓了……”

整列车上沿路上来的学生有一百多人,我们集结起来出发,谁也没有见过戒严和宵禁,所有关于这两个词汇的知识,我们全部来自红色电影中的描绘。大家带上校徽,组成队伍,以防止因为处置不当和散漫而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遇见麻烦,队伍顺利地从北京火车站出来,旖旎走向了天安门广场。


4
天安门广场的夜晚,真安静啊!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安静,肃穆,庄严的夜晚。人民英雄纪念碑高耸,散落的帐篷众星捧月。热动系一个青岛籍的女孩子靠着我的背,她在北京的夜空下早已沉沉睡去。而广场上无数面旗帜在四面的风中鼓动,没有一点声音。

我记不清楚了。那天是21号?或者是22号?北京的夜晚,气温料峭,我们席地而坐,而卧,而沉默,上十万的人群,静谧如山谷中盛开的野花。抽一棵珍珠牌的香烟,那是早上指挥部发下来的。点燃一棵,我摸了摸口袋,我的口琴还在,只是那盒红梅香烟,已经在北上的路途中消耗了。间或会有惊人的喇叭声在某个地方响起,我咪着眼睛,在香烟的薄雾中看见天安门似乎在微微颤抖,那是一个已经苍老的建筑,黑暗中,看不清容颜。

有人在喇叭中用嘶哑的声音说:“同志们,同志们,我们一定要坚持,坚持,我们坚信明天的太阳一定会比今天的更圆,更亮!”寂静的广场顿时犹如火山喷发,人群在骚动,睡去的全部醒来,热血如此简单就沸腾了,因为我们看到救护车尖叫着扑向某个角落,那里依然在绝食。

我像一粒尘埃,被风吹到了这个国家的心脏里。静静坐在广场上,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和毛主席纪念堂之间的大理石地面上,我仰望蓝天,成编队的武装直升机威武地飞了过来,我估算大约有200米或者更矮一点的距离吧。我和其他人仰望着那个钢铁的机器,它被人操纵着,盘旋着,在慢慢放起的风筝之上肆无忌惮地穿行而过。

有一年秋天,去北京出差,住在东直门的一家宾馆,深夜睡不着,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我独自来到天安门广场。广场上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仿佛喧嚣的人群刚刚离去,无人的广场像个巨大的漩涡,它无声无息的旋转着,吸纳着,而天空中,云层翻卷,红旗低垂,多少人的青春在这漩涡中一去不返。那天晚上,我轻轻抚摸广场上的花岗岩地砖,冰凉,平整,我曾经坐在其中的某一块上仰望过北京漆黑的夜晚,但终究还是归于了沉寂,就像我在一首诗的结尾处写到的那样,“而我,却和另一个女人,在黑暗里沉沉睡去。”

一九八九年东直门大雪

那年我在东直门
遇见一场大雪
我透过玻璃窗
看见你小心地穿过长街
雪下的悄无声息
下的走廊里只有老鼠的脚步
那时我正在背诵叶慈
二十三本书和我一样躺在床上

九点三刻时针突然一跳
我看见你戴着围巾走进大楼
纷飞的雪花仿佛漫天的传单口号
你看见我你拍拍肩头的雪你说
天,怎么冷得这么快呢?

其实冬天一直都是这样
年年下雪
天空和铁轨都被冻伤了
你看着台灯说,天安门可真静啊
那时候整个城市
都很安静
我们仿佛听见有列火车从胸口开出
被子弹追赶着
就在我放下书本
你解开围巾的时候

我听着你的自言自语
喝着廉价茶叶
六月天的回忆被我们关在房间以外
灯光不好,
我们在晚间新闻结束以后
无所事事,度日如年

后来我们就坐在那张行军床上
我们抽烟,做爱,一声不吭
一直到九寸电视下起了雪花
我的叶慈枕在你的腰间
起了微微的红印子

我们在黎明到来之前
像狗一样蜷伏着,拥抱着
在大雪停止的那一瞬间,比如今夜
下着那年没有下完的大雪
而我却和另一个女人
在黑暗里沉沉睡去



5
五月底,我回到了武汉。

那些黄昏,我天天蹲在学生四舍门口的大电视旁观看新闻联播。六月的某一天,薛飞、杜宪一袭黑衣,面容沉痛地宣读着讲稿。此后不久,两名主持人即被调离新闻联播节目组。

小道消息满天飞舞,接踵而至的是大游行,从学校到武钢,武重,武锅……人心逐渐仓惶,夏天的躁动终于被不安替代,空校了。我们急急如离群之鸟,互相传递着消息,收藏两个月来的传单和照片。所有的人由满怀激情瞬间转成了心怀鬼胎。
离校前我去了趟学生五舍,热动系那个青岛姑娘和我当时一起回汉,我们几个一起去北京的伙伴坐在校园外的小酒馆里相聚,花生米,凉拌毛豆,一瓶四川宜宾的低价白酒。喝着喝着,大家哭了起来,窗外有鸟雀振翅,头顶是浮云在飘,酩酊中,我听到了,你们在哭,四周都是哭声。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以上省略500字)黑压压的人群中我看了她一眼,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6
回家的路显得如此漫长。那个夏天,也因此变得臃肿肥胖。

我的回忆定格在从北京回到武汉的那个夜晚。热动系的青岛姑娘坐在我的对面,她在恍惚的车厢震动时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用圆珠笔写的,字体娟秀,温顺入眼。

第二天深夜,火车在明朗的月光下靠近武汉,旷野中一片寂静,万物生长,她靠着我的肩膀,在睡梦中轻轻地磨着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