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的上帝之城



3/09/2015



 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与其他太平军首领以其在紫荆山、永安、武昌的经验,发展了南王冯云山的军事思想,从而创建自己一套理念。一如太平军军制所规定,伍长管四人,两司马管五个伍长。在“人间天堂”中,伍长家应与所辖四家保持联系,两司马则负责管理二十五个家庭。每一组单位都要建公共粮仓和公共礼拜堂。两司马就住在礼拜堂里。“凡礼拜日,伍长各率男妇至礼拜堂,分别男行女行,讲听道理,颂赞祭奠天父上主皇上帝焉”;“每七七四十九礼拜日,师帅、旅帅、卒长更番至其所统属两司马礼拜堂,讲圣书,教化民,兼察其遵条命,与违条命及勤惰”;每逢单日,“其二十五家中,童子俱日至礼拜堂,两司马教读旧遗诏圣书、新遗诏圣书及真命诏旨书焉”。 

  日时,人都在田里干活。如果时间允许,人人须依己之所长,从事陶工、铁匠、木匠、泥瓦匠等行业。至于天下的土地,归于天下人所有:“凡男妇,每一人自十六岁以尚受田,多逾十五岁以下一半。”“凡分田,照人口不论男妇,算其家口多寡,人多则分多,人寡则分寡。”“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此处不足则迁彼处,彼处不足则迁此处。”“凡天下每家,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凡当收成时,两司马督伍长,除足其二十五家每人所食,可接新谷外,余则归国库。凡麦荳苎麻布帛鸡犬各物,及银钱亦然……但两司马存其钱谷数于簿,上其数于典钱谷及典出入。”因为“天下皆是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大家,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则主有所运用,天下大家,处处平匀,人人保暖矣。此乃天父上主皇上帝特命太平真主救世旨意也”。 

  “所有婚娶弥月喜事俱用国库,但有限式,不得多用一钱。如一家有婚娶弥月事,给钱一千,谷一百斤,通天下皆一式。总要用之有节,以备兵荒。”“凡两司马办其二十五家婚娶吉喜等事,总是祭告天父皇上帝,一切旧时歪例尽除。”凡天下每一夫有妻子女,则出一人为兵,其余鳏寡孤独废疾免役,皆颁国库以。凡设军以后,人家添多,添多五家,另设一伍长,添多二十六家,另设一两司马。某人果有贤迹,则列其贤迹。某人果有恶迹,则列其恶迹,注其人,并自己保升奏贬姓名于军帅……一同达于将帅、主将。将帅、主将达六部掌及军师,军师直启天王主断。凡天下诸官,根据其贤迹、恶迹之表现,三岁一升贬。 

  尽管这套理想的社会制度不可能一夕实现,但至少可先行条列酝酿、考察准备,俟时机成熟,便可付诸实施。太平军入南京之初,就展开人口普查,军队里也定期进行人员户籍登记。从保存至今的一个梁家的家册可知某个家庭来自何处,忠贞程度如何,何人在营服役。梁立泰,年三十四岁,生于长于广西桂平,1850年8月加入太平军,参加金田起事;9月,他被封为前营长、东两司马;10月,升前营旅帅;攻陷永安后,又升至后二师帅、后二军帅。父梁万铸在家升天,母胡大妹随营封为后四军女军帅,妻廖大妹在绣锦衙,妹梁晚妹北殿内贵使,子梁小保幼、女梁二妹幼,以上俱随营。兄梁立汉在武昌打仗升天,弟梁立海、梁立州在家未随营。 

  不过,军册并不列出每个家中成员,只是载明兵士的年龄、籍贯,便于将领查阅,只需瞅一眼军册,就知道兵士的职业、技能。前十三军前营两司马吉添顺,年二十六岁,也是桂平人;1850年9月在金田入营,攻克武昌后封为前一军前营前前一东正司马。副司马汪万菁,十八岁,生于武昌,1853年太平军攻陷武昌时加入太平军;攻取南京时,封为前营前前一东副司马。吉添顺属下有五伍长,年龄分别是十九岁、三十五岁、二十六岁、三十岁、二十三岁不等,他们都来自华中,而非来自广西。所统管兵士的年龄也在十七岁到五十一岁之间不等。有六个兵士因年幼或年长,被列为尾牌。尾牌中有一人五十九岁。其他五人年幼得多,都在十一岁到十五岁之间。 

  并不是每个人都急着想加入太平军。不少家庭不愿报上家中人数,一拖就是好几个星期,有时非到以死相胁,才报上户口。有些南京居民为了逃避登记,还躲到老家去,或到亲戚朋友家中暂避时日。有时还自己躲到院落的夹壁墙中,以避太平军。有些人干脆跑到城外荒凉茂密的山林中去住。这种情形相当普遍,连在天国首府南京亦不能免。有个商人脑筋动得快,特别设了一处手工作坊,专为太平军首领的女眷制作华丽刺绣和昂贵的胭脂。他手下雇的手工艺匠都另有生活补贴,也能到城外走动,寻找珍贵材料。太平军对男女分营虽有严格的禁欲条令,但太平军的妇女仍喜欢穿华美衣物,喜欢浓妆艳抹。这商人得了甜头,胆子变得更大,得了允许带人到城外砍木柴,用小船运到城中。这样,很多人趁机跟他溜出城去,逃之夭夭。 

  在太平军刚刚占领的地区,当地人对太平军的情形还不清楚。当地的城乡居民能选择自己所属的伍长、两司马和旅帅。他们甚至还领取空白的户籍簿册到邻里间散发,这样当太平军进行户籍核查时,每家都可以出示户籍。太平军若来核查人口籍册,每家都必须出示太平军的门牌,门牌上写明相关状况,表示接受太平天国的规范。 

  至于如何处理非拜上帝教的教徒,太平天国领袖采取各不相同的方式。僧道遭到粗暴对待;南京城中许多道观、佛寺(其中许多是已有数百年的建筑精品)都被太平军焚烧殆尽;佛像石雕被捣毁,许多僧道出家之人被剥去衣裳,甚至被杀掉;必须认同太平天国拜上帝教的教义,才能幸免于难,而太平军也手持刀剑来宣教。但是南京的伊斯兰教徒却没有受到这么野蛮的攻击,南京城里的清真寺也获准保存。 

  南京城里还有一群教徒,地位特别暧昧——这些人就是天主教徒。他们的信仰看似接近太平军,人数在两百人左右。在太平军围攻南京的时候,城里的天主教徒把金银细软存放到居家(音译)大院,这居家是南京最有钱的天主教人家。然而,南京失守之后,居家被太平军征用,成了太平军大将的住处,居家的财物悉数没收,并纳入圣库。在太平军入城的混乱中,至少有三十名天主教徒被烧死在家中或陈尸街头。 

  幸存的天主教徒聚在城里的天主教教堂前,太平军在此找到了他们。这群天主教徒不愿按拜上帝教的仪式进行礼拜。于是,太平军给他们三天宽限,逾时违令者斩。1853年的受难日是在3月25日,天主教徒对着十字架开始礼拜,太平军闯入教堂,捣毁十字架,推翻了圣坛,将教堂中七八十名天主教徒的双手绑缚背后,推到太平军临时设的法庭进行审判,若不遵从拜上帝教的祈祷,就判处死刑。天主教徒断然拒绝,一心期盼殉教。但太平军又赦免了他们,原因不明。妇孺被赶进教堂,男子仍被绑缚着双手,拘在教堂附近的地窖里。教民在此度过复活节。复活节过后一天,开始有二十二名天主教徒诵读太平天国的祷词,发现其中并没有什么与自己信仰相左之处。其他坚不改信的教徒就送到前线充军做工,有十人逃脱。 

  为了印制太平军必需的簿册,以及让每一个两司马都有《圣经》及各种条规文件进行诵读祷告,势必要整顿南京城里的印刷工坊。1853年4月,太平军攻下扬州,迁了不少扬州的工匠到南京,其中有精于金属活字制版者,一些曾驻节广州的官吏把铅字带到了北方。太平军的印刷作坊设在文昌阁,素为儒士所敬重,堪称十分恰当。 

  印刷文书簿册不难,技术的要求并不高,但是传达《圣经》话语则是另一回事。太平军一直是用郭士立在香港翻译的《圣经》,天王洪秀全这些年来随身携带、研读不辍的也是这个本子。《圣经》还有其他的译本,而郭士立后来也修订了另一个版本,太平军的选择似乎是机运使然17。太平军印制发行的第一套《圣经》是《创世记》第1章至第28章,从上帝创造天地到雅各梦见梯子头顶着天,有上帝使者从梯子上上去下来为止。《创世记》共有五十章,但太平天国的领袖却在第28章上帝对雅各说话处结束了《创世记》,因为这些章节对于那些能读、能听的拜上帝教教徒来说,有着非凡的力量: 

  梦见有梯置地,其上参天,神之使者陟降于彼。视哉,耶和华立于其上曰:我乃耶和华,尔祖亚伯拉罕之神,以撒之神。今尔所卧之地,我将赐尔及尔后裔。尔裔将如地之尘,尔必广延至东西南北。天下诸族将由尔及尔裔获福。视哉,我偕尔,随在佑尔,后率尔返此地,盖我素言于尔者,我于未践之时,我必不尔遐弃。 

  雅各寤曰:“耶和华固在此,而我未之知。”(《创世记》第28章第12—16节) 

  尽管《创世记》译得不是那么流畅完美——有时甚至还不够清楚,太平天国的刻工还是受命把郭士立的二十八章译文逐字抄录,只去掉了夹在字里行间的各节序码。唯一例外的是,太平军首领发现有些东西竟是不堪入目,这就是《创世记》第19章的最后八节,即罗得在所多玛和娥摩拉被毁、妻子身亡之后,与两个女儿逃到琐耳城的山洞中隐居的一段。洪秀全从儒家经典还有他在紫荆山、官禄的体验,很能理解延续香火所处的矛盾情境。但这个故事与传统却是格格不入的,一如罗得的大女儿对妹妹所言: 

  长女谓季女曰:“吾父已老,天下无人偶我,以循人道。莫若饮父以酒,后与同室。致由吾父,以存后裔。”是日,以酒饮之,长女与父同室,惟父不觉其寝与。次日,长女谓季女曰:“我昨宵与父同室,今父仍以酒饮之,尔入与同室,致由吾父以存后裔。”是夕亦以酒饮之,季女起而同室,父亦不觉其寝与。于是罗得之二女,由父而孕。(《创世记》第19章第31—38节) 

  太平天国的首领无法解释这段文字所隐含的道德内涵——尤其是他们自己恪守《太平天条》第七戒条“不可奸淫”——于是就删去了这段文字,直接从第19章跳到第20章。从技术角度来说,删节非常容易。因为这段刺眼的文字刚巧是在第19章的末尾,而罗得逃至琐耳到第20章亚伯拉罕和亚比米勒的故事之间并不会有遗漏之感。 

  太平军在南京起用了至少四百名工匠进行《圣经》的抄录和刻版,印制工作进展得也非常快。到了1853年夏天,《创世记》后半部和《出埃及记》也告出版。到了这年冬天,参与出版印刷的人数增加到六百多人,他们又出版了郭士立译本的《利末记》和《民数记》,一些听起来非常古怪绕舌的名字都保留,一些饮食、祭献方面的细节也照录不误,并未再做删节,因为没有什么骇人听闻之处。虽然《圣经》提到的军队比较老,妇女也不包括在内,但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技术细节当中,仍可找到一些重要佐证来支持太平天国招募组织信徒的规章: 

  耶和华于西乃野,在会幕谕摩西曰:“尔宜将以色列嗣之会众,依其诸支,依其名数而计之,即其男子之诸丁。凡属以色列嗣,自二十岁以上,能临阵从战者,尔与亚伦必按其军旅而核之。偕尔者,必以每支派一人,各为其父家之长。”(《民数记》第1章第1—4节) 

  也是在这年冬天,太平天国出版了第一部福音书,即全本的《马太福音》。 

  如今,南京已是天京。为了拱卫天京,太平军一分为三:一路防卫城池;一路西征,沿长江西行,夺取那些在1853年春曾绕过或是占而又弃的城市,并以重兵驻守;第三路则出师北伐,直捣华北腹地,压迫京畿。1853年12月或1854年1月,南京当地的文人学士应太平军首领之邀,就建都金陵、太平天国印书出版计划、更换地名三项洪秀全所作的重大战略决策发表意见。 

  文人异口同声颂赞定都金陵(即南京)乃明智之举,理由则各不相同:天父天兄的直接干预和支持自然是建都金陵的重要因素。但不少人则强调世俗的考虑:南京城城坚墙厚,粮储充足,地理位置十分优越——自古有“虎踞龙蟠”之称——物产丰隆,人民淳朴,商业繁荣,田园丰美。其他人则盛赞南京河运便利,向有“乐园”之誉,“物财齐聚”,乃天下粮仓;南京街道宽阔,历史悠久,繁荣昌盛;太平军出紫荆山,经永安、武昌,止于南京,自应定都于此。 

  有个来自广西桂平的文人更提出天王洪秀全统治权的问题,此举可谓冒险而大胆,此人中过秀才,这是洪秀全未能得到的功名。他在文中写到:天父上帝自造有天地以来,其间窃号流传,未尝不代有其人……弒夺频仍,纷更不一,以至于今。但洪秀全不会让旧事重演,他将以仁心将之结束,因为“天王亲承帝命,永掌山河,金田起义,用肇方刚之旅;金陵定鼎,平成永固之基。京曰天京,一一悉准乎天命;国为天国,在在悉简乎帝心”。 

  这些为太平天国效力的文人赞扬太平天国在南京印制官定出版书目(每部书都需在扉页上加盖天王玉玺),又谈及天意和洪秀全的威仪,“天降非常之人,必界以非常之任;天定非常之任,必界以非常之珍以佑之”。有些人更明言汉语如今全被满清“鞑子狗”的“妖言蛮语”所玷污,必须加以净化。有些文人则赞扬太平天国在书籍上加盖印玺的做法,因为在天国初创时期,“真伪书籍难以辨别”,尤其这些书籍是在太平军中流传,“信仰中不免夹杂疑惑,而妖魔则又无所不用其极”。此外,因为整顿文献与文化乃是真正领袖再现人间的主要佐证之一,故传播明令是真的书籍可向远近伟细各色人等昭示,这等新领袖已来临。也有文人说上帝的话语具现在《旧约全书》、《新约全书》和洪秀全的诏书之中。这三本书以真版流传,“通上天堂之路就在眼前”,蒙昧时日即将结束;而其他那些孔孟经书及诸子百家书即可“焚烧剔除,任何人都不得买卖,更不许私藏和诵读”。 

  文人齐聚南京的第三项任务就是论洪秀全的一份诏谕,该诏谕称“贬北燕地为妖穴……贬直隶省为‘罪隶省’”。洪秀全的用语诡秘而直接,将满洲统治者所居的地区定为污秽不洁之地。北京坐落于华北直隶省(意为“直接管辖”),是大清国龙座所在。洪秀全诏谕:“是因妖现居秽地,妖有罪地亦因之有罪,故并贬直隶省为罪隶省。”同样,“贬北燕为妖穴”,不得用其名,因为“京无二,天京而外皆不得僭称京”,故而,“特诏清胞速行告谕守城出军所有兵将,共知朕现贬北燕为妖穴,俟灭妖后方复其名……俟此罪隶省知悔罪,敬拜天父上帝,然后更罪隶之名为迁善省”。 

  这群文人皆称洪秀全睿智天纵,他们的看法互为补充,多有重复。言及受满人统治达两百多年的北方,则斥之堕落败坏、无信无义、耽于偶物崇拜、排斥独一真神、赌博成风、吸食鸦片,且此地汉人奴性十足。他们也意指满人已是穷途末路,这便是他们最后容身之处:“试思弹丸之地,何能抗拒天兵?”在他们看来,这些满族胡奴胆敢妄自尊大,称其妖穴为直隶之名,此举已“深为天父天兄之所必诛,罪大难容,恶极定灭”,“故此丛集之所为胡巢之穴者,即为天设之牢”。 

  然而,洪秀全的天王诏旨还更有深意,这关乎语言。人人皆强调改名为“妖穴”和“罪隶省”的重要,称颂洪秀全天王此举圣明,但只有一个名叫乔彦才的人更点明何以为此:“天下之惑于妖胡也久矣,是不可不亟灭亡也。故灭其人必先灭其地,灭其地之势必先灭其名。”乔彦才后来在太平天国举办的科举中独占魁首。 

  不仅仅是地名具有这种力量和反响,其他名字也有妖魔在其中。当时在位的咸丰皇帝乃是世间群妖之首,“咸丰”本意“俱各丰裕”,但太平军加上犬字旁,写成“”,如此一来,人人都能看出狗性。“鞑”字原指蛮族,也换上反犬旁,写成“”,于是所有满洲人都受到嘲讽。那些满妖汉民供奉邪神偶像的庙宇也各改了字,新字“廖”表示“其中无一是真”之意。 

  有些字因所含部首偏旁含义不洁而不再使用,代之以新造的字眼,“魂”、“魄”便属此类。字中凡有“鬼”字,都不可使用,代之以“人”字。这么一来,让人趋向上帝的乃是人性,而非魔。 

  有些表示至善力量的字只要里头没有什么含有贬义的部分,当然要予以保留,但不准用作他途。“耶”、“火”、“华”这三个字便是一例。那些用在“耶稣”、“基督”译名的字也不准用作他途,须另创新字以代之,类似的还有“天”、“圣”、“神”、“帝”、“天父”、“天兄”等词。至于“日”、“月”两字为洪秀全个人所独享,所以也须作改动。他自称为“日”,而他那在天上的妻则被称为“第一月亮宫人”。太平天国东、南、西、北、翼五王的名讳也不能乱用,无论是已经升天的冯云山和萧朝贵,还是仍率太平军四处征战的杨秀清、韦昌辉和石达开都是如此。天王洪秀全的“洪”字,他人更是不能用,须以发音相同的字来替代。 

  不过“洪”可用来造新字,也同样气势辉煌。上帝与挪亚“彩虹之约”的“虹”字读音同“洪”,也不准使用。但替代“虹”的新创字“”却让人想起在上帝降临世间时的大灾难。其他一些意义含糊或让拜上帝教教徒用两广口音或客家话念起来像骂人的字,也做了相应的改动。因此而改了三个节气的名称。另外还造了一些新字以供太平天国使用。 

  “漕”字也在新创词之列,凸显了一个物资问题。自永安建制起(或甚至更早),太平军主要靠捐献——有些是出于拜上帝教教徒的宗教热情,有些则是被迫缴纳——和劫掠来获得给养,上缴圣库。南京面积广大,土地肥沃,农耕精密,粮食供应暂无匮乏之虞。但是这地方官军太多,太平天国信徒无法建立以五人为伍,由两司马管束道德的定式。天京能否万世永存都还是个问题。如果北伐之师推翻大清国,“妖穴”能否像洪秀全所允诺的那样摆脱恶名,罪隶省是否要改称迁善省呢? 

  为了强调天京与妖穴有别,东王杨秀清告诫太平军众教徒,结束男女分营的时机尚未到来。凡有男子强暴妇女者,即使是战绩卓著的广西旧部,也必须处死。已婚的夫妇不得幽会,一旦抓到,严惩不贷。有人会想逃避禁令,上妓院去寻欢作乐,但这也严令禁止,且采取连坐处罚;妓女、嫖客一旦查获,不仅严加惩处,还要罪及家人。只要举报行为不检,都会另受奖赏。男同性恋亦受严惩:十三岁以上协同犯罪者,斩首。如果一人不足十三岁,另一个长于十三岁,则不足十三岁者免死,长于十三岁者斩首。若主犯不满十三岁,也得同样受死。甚至男子送衣物到城里妇人处去洗刷或缝补也须详查,因有此密切接触,日久生情恐难免,故一经查实,将予严惩。为了不犯此罪,男子须自行清洗、缝补衣物。 

  太平军在南京也分男营女营,一如在武昌。在营中,人人按性别和职业分入各“馆”,一“馆”有二十五人。城镇生活不同于乡村生活。在南京,为了让人人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只得放弃共同劳动的梦想,走上专业化一途。这些“馆”,有的专为砖匠、木匠、饰匠所设,也有专为裁缝和鞋匠所设,有的还专为做牛奶、面包、酱油、豆腐的人所设。此外还有医疗馆、消防馆及丧葬馆。所有的工匠都是为公益而劳作,从圣库中领取应得的食物。妇女则集中于女馆之中,大多住在南京城新华门一带,接受女官(多是广西女兵)的统制,二十五人为一“馆”。太平军攻占南京附近城镇之后,女军的数量急速增加。 

  为了使这些新攻下来的城镇成为防御阵地,太平军在此禁止商贸活动,商旅不得居于城内。妇孺以船送到天京,留下壮丁来戍卫。而离了家园到南京的人,圣库也照管其生活所需。在受战火肆虐的城镇(包括南京在内),为了保障安全,禁止商业贸易。所有交易只准在城门一带进行,当地农民很快就设摊卖鱼卖肉,甚至买卖茶叶。不过太平军的军官还是经常进行盘查,强令各摊铺须按性别进行买卖。有些东西规定只准卖给男性,有些只准卖给女性。所贩售的货物有些是从乡下买来,有些则是搜夺来的,有的还是私下以物易物换来的。 

  天京城中居民应对太平天国的新规章,反应各不相同——有些人躲起来,有些人计划逃跑,有的人则在水中投毒或企图推翻太平军,有些人则以不同程度的热情加入太平军,希望恢复家庭生活。对于许多人来说,还有额外的工作机会。太平军的卒长、两司马及伍长控制所属家庭过着简朴生活,但太平天国又增加不少男官女官,底下的助手和随从也随之增加,正如东王代天父传谕洪秀全所言:“天父天兄降下仁慈,给我们派来二兄下凡作天下万县的真主,并建天京,日常的大事宜多而杂,需有人在衙中帮手。” 

  太平天国官设六部,以《周礼》雅名名之——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这些多为虚位,真正任事的是属下五十多个部门。这些部门机构主要负责监督太平天国圣库及谷仓的财物供给,管理炮药库藏,以供太平军作战所需,并负责制造战船,供给衣袍刺绣予诸王及宫中女官,执行天国法令圣谕。另外还有专人负责采购食油、盐、木柴等,专设金匠及供给淡水者。 

  有些东西必须结合好几种手工艺,如太平天国的首领为自己设计的新帽便有祥瑞图案与书法。洪秀全冠上有一扇式帽檐,上缀双龙双凤。洪秀全以下诸王则在冠额上绣双龙单凤。洪秀全的礼冠上绣“满天星斗”,下绣“一统山河”,其他三王之礼冠各绣一行字。东王杨秀清冠上为“单凤栖于云中”,北王韦昌辉为“单凤栖于山冈”,翼王石达开冠上为“单凤栖于牡丹花上”,帽额一边加绣一蝶,或许是石达开年纪轻一些的缘故。 

  有些技术总是需要的,大夫就是其中之一。太平军逼近南京时,许多精于医道的士人已逃到上海等地避难去了。像南京这么一个大城市总有疫病之虞,如今又有战争所造成的急迫需求,如医治伤患,照顾与家人失散的妇孺,还有东王杨秀清的眼病耳疾要医治,他在紫荆山时曾因病而不能掌权。于是北王韦昌辉发布太平天国诏令,广征太平军所辖地区内能治眼病、小儿痉挛等病症以及专擅妇科之人,向该地太平军将领申报姓名,嗣后将由专人护送至天京,如果真有本事,则封以高官,另赏一万两银子(每两二十八克多)。事成之后(期限长短未作规定)再将之平安送回家乡。 

  北王韦昌辉对于以往大夫未应太平军之召而表遗憾,希望高官厚禄能打动人心。“无人应埋才藏能”,因上帝“为利天下人”而赋其才。太平天国透过种种手段,总算网罗了足够的大夫,设立几所病院以治疗重病——为了鼓励病人,称之为“康复院”,并为天京六十区提供基本的医疗服务。另有大夫被派往天京附近城镇,医治战场伤患。 

  天京城自应有与诸王地位身份相称的宫殿。太平天国的蓝图有一部分在此完成,凡有木工、石工、装饰手艺者,都被召来建宫殿。一万名工匠花了六个月时间,为天王建起一座雄伟的宫殿,比之前的永安州府衙门宏伟了十倍。天王府的地点选在两江总督府址,居于内城北区之中。太平军攻下南京的头几天,首领陆续入城,在一片狼藉之中,以一些堪用的古旧建筑来装饰自己的新宫殿。天王殿行将完工,却在1853年底毁于火灾。于是从南京及邻近一带召来更多的工匠,在原址进行重建,并在宫殿的墙柱饰以五颜六色的鸟兽山水,这似乎是太平天国首领之所好。 

  除了修建宫室之外,太平天国投入了很多精神和财力在天京以及周边城镇的防卫上。在天京城内,太平军清除了官军为防御城池而在各个城门设置的路障及沙袋。但是过了不久,在官军持续反击之下,太平军以石块加强城门防卫,通路也越变越窄,以至于仅容一人通过。太平军修复城门,并在城门的前或后加上一扇小门,以便在紧急时开关而不危及防御。每处城门安置两门火炮,守卫城墙的炮手及士兵另建有营地,四周围以栅栏。在城内每隔一段距离,竖有高达四十英尺的望楼,在城墙外的营垒亦然。兵卒站在塔上,以各色旗打信号,警示官军来袭的方向。 

  附近的小城镇虽无南京的高墙巨门,但也细心设防,可阻止官军大规模进攻。太平军将城墙附近的房屋悉数烧毁、捣毁,凡有可覆盖之物尽皆移走,大片的空地上布满壕沟、木栅、树干。整片地区挖满一个个直径三十厘米、深六十厘米的小圆坑,上覆以树枝草丛,粮草火炮运至此处都无法快速移动。在各壕沟坑洞之间还遍插了高约十公分的竹签,锐利无比,能穿透鞋底,刺穿脚踝,令人寸步难行。太平军所控制城镇的居民制作、削尖了数万支竹签,有时太平军还令之在夜间工作。若是缺少建造城墙的石块,太平军便征用城中民舍砖石,排列门板、木片,以横木钉而约之,相隔一米五,其中填以沙石砖土。 

  而在太平军许为人间天堂的天京,进行的却是欺瞒残酷的战争。清妖发现很难攻破防御重重的南京城,而太平军在进取官军弃守的城镇时也十分谨慎。太平军受首领告诫:“妖魔或装红粉铅码,埋藏地下,用禾秆新土蒲草掩饰者有之;或装弓弩,令人撞着,其弩即发;或装三角钉或装铁钉,用木板遮盖,或装坑陷;或用红粉铅码装在伞内,令人收检,将伞一开,伞柄红粉自发,铅码伤人。”“又假作文书,内亦装载红粉铅码,令人检得,红粉即发,或装弓弩,人若折视其中自响。诡计伤人。此妖之暗计眼不能见者,必须察其间隙,留心提防。” 

  洪秀全身处重重壕墙堡垒之后,四周有望楼上的卫士警戒,身旁粉玉温香,安若泰山。他知道普天之下万事万物,任其命名,天王御笔无所不容,无所不能。孩童一般读过《三字经》后便读《千字文》,好掌握基本的字汇。此后,天王属下臣民则诵读洪秀全自己编写的《御制千字诏》,来学习字的源起用法: 

  维皇上帝 独一无二 当初显能 造及天地 

  万物齐全 生人在世 分光隔暗 昼夜轮递 

  日有莅照 星辰协治 风偃四方 吹嘘猛厉 

  悠然作云 雨下空际 洪水退后 悲悯约誓 

  永不沉灭 虹为号记 诛妖戮鬼 雷轰电掣 

  既然洪秀全的姓名含在“虹”字里面,那么他也就分担了上帝的愤怒与慈悲,证明就在眼前: 

  京都钟阜 殿陛辉鲜 林苑芳菲 兰桂叠妍 

  宫禁焕灿 楼阁百层 廷阙琼瑶 钟罄锵铿 

  台凌霄汉 坛焚牲畜 荡涤洁修 斋戒沐浴 

  礼拜敬虔 赞美雍肃 恳和居歆 自求茀禄 

      胡越贡朝 蛮夷率服 任多版图 总归隶属 

载于史景迁《太平天国》,转自共识网,2015-02-27。